胤祥看時,果見一溜遊廊下齊整擺着十桌八寶席面,水陸果珍、魚鴨雞肉一應俱全。只廊邊木柵後全是泥塑的十八地獄,刀山油鍋斧鉞炮烙種種刑法俱備,牛頭馬面黑白無常監刑,無數獰惡小鬼將種種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貪財殺生、淫惡之輩,脖子上掛了罪名籤,按着頭,有的刀劈,有的索絆,有的火燒,有的水煮,有的磨壓,有的油炸……陰慘慘逼人毛髮。胤祥在阿哥里號稱“拼命十三郎”,最是氣豪膽大,倒也不在意,看衆人時,卻都是臉若死灰,哪有心景吃得下?胤祥一回頭見狗兒坎兒也混在長隨裡看熱鬧,便叫過來小聲道:“你們也湊個熱鬧,解解饞!”狗兒扮個鬼臉只“嘻”地一笑沒言聲。
“諸位!”待人們紛紛入席坐定,胤禛帶了胤祥坐了首席,環視衆人一眼。他的神情突然變得隨便了些,笑着說道:“今日這點菲酌,全是從我俸銀中備辦的。當然,這也是民脂民膏,卻是十分潔淨。今天這個地方潔淨,飲食也潔淨,可以放心儘量地用。我是信佛的人,極少茹葷酒,今兒也破例飲一大觥!”說着端起杯來一舉道:“請,二位大人請!”自己先一飲而盡,衆人一齊起身將門杯飲了,便聽胤禛又道:“十三弟,我不勝酒力,你代我多勸大家幾杯。”
胤祥答應一聲,滿臉陰笑輪桌勸酒,一頭走一頭大聲說道:“好,我代四哥行酒,讓到即飲。我是個帶兵的阿哥,行伍裡滾出來,喜歡軍令行事,有逃酒的,規避的,我要提耳灌酒!”衆人見他昂首挺胸,雄赳赳鬥雞一般,誰敢違令,盡是安慶老窖酒烈性十分,也只好依命從事。任季安躲在第七桌,見胤祥一路行酒過來,心裡暗自打着主意,笑着起身道:“十三爺,上回九爺府來信,還說到爺喜歡好兵器,九爺叫小的給爺物色。特地請江西號上鍛了兩口寶劍進上去,不知爺賞收了沒有?”“哦,那兩口劍原來是你孝敬的?”胤祥心裡咯噔一下,沒想到在這裡也會碰見八阿哥的人,隨即笑道:“那太好了,原來這裡頭還有咱哥們的門人!既如此,你更該爲國效力,捐他二十萬,如何?”說罷一飲,也不等任季安答話,徑自移步去了。首席上陪坐的柳祺陳研康聽得解氣,一會意舉杯一碰,各自飲了,穩着心神看這場惡宴。
“不要吃枯酒,”胤禛突然大聲說笑着道,“快奏起樂來!”此時各桌讓酒已近尾聲,座中人漸次活躍起來,嗡嗡營營人語嘈雜,聽得這一聲,忽地又靜下來,便聽樂棚那邊笙簧齊奏,十幾個樂戶隨調而歌:
薤上露,何時?露諉鞽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蒿里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可少踟躕……滿座的人都被這悲涼愴楚的歌聲弄得一怔。柳陳二人一聽便知,這是有名的《薤露歌》及《蒿里曲》,眼見這些財雄一方勢蓋官宦的鹽梟們被整治得欲哭無淚欲笑無顏,二人不禁掩口偷笑。
胤祥今日放量豪飲,樂聲中兀自不停輪桌勸酒,一邊逼着鹽商們猛灌,回頭大聲道:“妙哉斯情,妙哉斯景,妙哉此歌!”
“是麼?此乃喪歌!”胤禛彷彿不勝感慨,擺手止了樂撫膝起身,繞席踱着步子緩緩說道,“我畢竟是欽差,是龍子鳳孫,鐘鳴鼎食之間,不能忘情於生死天命。其實這歌,上半闕是送葬王公貴人的,就是指我和十三爺這些人;下半闕是送葬士大夫庶人的——就是指的在座諸位。王公也好,庶人也好,其實一死魂歸,終歸難逃一痘僕痢O肜瓷時聚斂聲色財貨,百年光陰倏然過隙,又有誰能帶了去?何如生時做些功德,散財鑄福,上有益於國,下有利於民,遠昭祖宗厚德,近追來世之福——你說是麼?”他突然停在任季安身邊,問道。
任季安嚇得渾身一哆嗦,忙起身賠笑道:“四爺說這些學問奴才們不懂,也知道錢財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請四爺劃個章程,奴才們遵諭認捐。”
“赤條條來去無牽掛。”胤禛略一點頭,踱着步子走着繼續說道,“這些話說說容易做來難。去年黃河決潰,大堤失修,這是國計民生的大事,要一百二十萬銀子才辦得下來。我自籌九十萬,向戶部要三十萬,戶部竟然勒着不給。這些混賬王八,我回京自然要找他們算賬。但這一百二十萬銀子,卻要着落在你們這些大財東身上!”
一席話說得一衆人等面面相覷,心裡一千個不自在,卻沒有一個人敢出口和這個蠻不講理的貝勒爺理論。戴鐸因見胤祥使眼色,早抱着一卷宣紙出來,一頭鋪紙,一頭就磨墨。衆人被揉搓得心都緊成一團,說不上是冷是熱,頭上汗津津的卻只是打顫兒。恰這時年羹堯戎裝佩劍大踏步進來,向一臉佯笑的胤祥耳語幾句,又後退一步肅然聽令。
“這還了得?”胤祥勃然大怒,脖子上青筋脹起,厲聲喝命,“把那個王八蛋拿進來,請四哥發落!”胤禛沒言語,只用詢問的目光看着胤祥。胤祥鐵青着臉道:“池州府那個知府拿來了,方纔年亮工問着他,爲什麼不遵欽差憲命,出告示徵收鹽商路橋稅。他說沒有奉省裡的文書,還說要等朝廷旨意,單憑四爺一個札子,四爺又不管鹽務,他不敢作主!這樣的混賬東西,還不開銷了他?”
胤禛聽了,轉臉問席上衆人:“你們誰是池州府的?”這時席上的鹽商們早就嚇懵了,一個個呆若木雞,半晌才從第五桌上站起兩個士紳,嘴脣烏青,結結巴巴說道:“小……小人們是池州府的。”
“你們知府叫什麼名字?”
“李太尊……不不,知府官諱叫李淦——回四爺,李大老爺是……是……”
“是什麼?”胤祥大喝道,“是他孃的老虎、豹子,能吃人?”
那老頭兒吃這一嚇,口齒倒伶俐了些,顫聲兒道:“是大千歲的門人……”聽這一聲兒,所有的人都擡起頭來,任季安也定住了神,目光冷冷睃過來。
“唔。”胤禛略一沉吟,冷笑一聲道:“好嘛,帶他進來,我當面問他!”
李淦官服袍靴齊整地被押解進來。城隍廟裡立刻一片死寂,只聽微風掃過,遠處楓林嘩嘩作響,近前柏濤嘯聲隱隱。天下人無不知道,“大千歲”是康熙的頭胎長子,握着鑲藍正藍兩旗,阿哥里除了太子,是頭一個封王的,十分得康熙愛重。任季安暗自舒了一口氣:你不整李淦,也難整我。你整了李淦,我就順着你,九爺也不會怪我了。
“李淦,”胤祥看了胤禛一眼,格格笑道,“你好難請啊!頭一次欽差行轅發出傳票,你竟敢當面頂回來!知府是個什麼鳥官兒?永定河裡的王八也比你這一色人少些,你就敢抗命?是吃了什麼藥,或者是什麼人給你撐腰了?”李淦原是皇長子胤禔最得意的貼身伴當,從小跟胤禔在家學讀書,見慣了衆人欺侮胤祥,壓根也就瞧不起胤祥這個“種子”,只是旁邊坐着“冷麪王”胤禛,他不能不心存忌憚。聽了胤祥的話。李淦翻着眼皮偷瞧了胤禛一眼,說道:“奴才哪敢抗欽差的命!恰那日行轅來人,奴才本主大千歲爺也發來通封書簡,福晉的嫡親侄兒要去福州,叫奴才備辦東西等着侄少爺,因此懇求寬限幾日……”胤祥見他一臉打擂臺架勢,知道他小看自己,氣得嚥了一口唾沫,又問道:“這個過節兒不說。欽差行轅四月就傳令要各府整飭鹽務、徵收鹽車鹽船路橋稅,你憑什麼不出告示,不設關卡?”
李淦怔了一下,這件事事關胤禛政令,他不能不認真對付。其實胤禛的公文一到,他就召集了當地鹽商。大家都求他瞧着“任爺”的臉,不要發這個公文。今年他已向鹽商私自盤索了十幾萬,一半孝敬了胤禔買花園,一半自己置了莊子,無論於“公”於私,他都不能不買鹽商的賬。但這話斷然不能出口,想來想去,還得擡出主子,因道:“十三爺,奴才的難處一言難盡,四爺的差令一登邸報,京裡主子就來信,要奴才把今年年例銀子送進去。池州府地面的鹽稅早已徵過了,要是再加稅,弄起民變,奴才擔不起。鹽務是朝廷,至今沒見旨意也沒有部文,那個地方民風刁悍,和鳳陽府一樣,動不動就出事。奴才小心從事,也是怕激出大變,辜負了四爺十三爺拳拳愛民之心……”
“什麼大千歲二千歲,你他媽滿口柴胡!”胤祥越聽越氣,“砰”地一拍桌子,酒盞菜盤都跳起老高。但他心思伶俐不在胤禛之下,立刻意識到自己說脫了口,口風一轉厲聲說道:“——三張紙糊個驢頭,你好大的面子!動口就是大千歲,大哥要知道你在下頭這麼沒王法,早他媽揭了你的皮!”李淦盯了胤祥一眼,神氣中滿是怨毒,不言聲垂了頭,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
胤禛陰着臉站起身來,揹着手踱至李淦面前。李淦雖然看不到他臉色,見他只是沉默,覺着一種無形的威壓迫過來,心都縮成一團,竟不自禁微微發起抖來。半晌才聽胤禛說道:“太子爺、大千歲,三爺,還有我和老十三這些弟弟,一父同體,一朝爲臣,休慼與共。今日我在這十八地獄之前筵客,原就是表我這片心,內不疚神明,外不負朝廷,上可對蒼天,下可告黎民,徵收鹽船鹽車橋路之費,實爲集銀修復河道,疏通漕運,這裡邊沒有我和十三爺的私意兒——你左一個大千歲,右一個‘本主’,是什麼意思?你要挑撥我們皇兄皇弟鬩牆相鬥麼?”
“奴才不敢……”
“你已經敢了。”胤禛淡淡地說道,“而且當着這麼多鹽狗子!——年羹堯!”
年羹堯跟從多年,深知胤禛說話聲音愈淡,愈是陰毒刻薄性子發作得厲害,一點不敢怠慢,上前叉手大聲應道:“奴才在!”“李淦,”胤禛乾巴巴說道,“你這官是朝廷給的,而且來之不易,所以我不剝你的官印。但你是大哥的奴才,我瞧着就和我的奴才差不多。是不是?”
“是!”
“很好。”胤禛把玩着黃帶子上的漢白玉墜,不動聲色地繼續說道,“譬如戴鐸、高福兒,得罪了大哥,自然要請大哥處置。反過來也是同理。——十三弟,按家法辦他!”胤祥八字眉一展立時變得神采奕奕,笑道:“四哥說的是!年羹堯,剝了他官服,捆到那邊樹上,抽三十鞭!”
“四爺……十三爺!”
“來吧你!”年羹堯哪裡由得李淦分說求情,上前只一提,老鷹撮雞般將李淦提起,只一搡,早有幾個戈什哈如狼似虎撲上來,一頓拾掇,將個五品命官扒了袍服,赤條條捆在樹上,揮起皮鞭“日”地一聲兜頭就抽,立時便傳來李淦鬼嚎似的慘叫。
這乾子士紳明知是打騾子驚馬,但事在其間不能不驚,早已是魂飛魄喪面如土色。任季安眼見高福兒、戴鐸拿着寫了“治河樂輸”題頭的宣紙,頭一個便尋自己,一聲不言語提筆在上頭工正寫了“任季安樂輸白銀十八萬兩”的字樣,抽了筋似的癱在椅中。一陣陣慘嚎聲裡,胤禛擺手笑道:“奏樂,唱歌,給大家助助酒興嘛!”
須臾樂聲大起。胤祥抽身出來小解,卻見狗兒坎兒提着一串爆竹進來,便笑問:“你們這是做什麼?”坎兒揉了揉眼,道:“咱們奔了個好主子。買串鞭炮也給狗日們的湊熱鬧!”胤祥笑着搖頭道:“留着過年放吧,已經夠他們受的了。”說着便聽那邊歌起,卻不再是喪歌,一個女子聲氣歌如穿石:
仙仙乎,而還乎,而乃幽我廣寒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