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的氣味侵入了恩納蘇-賽夫的夢境。阿基坦公爵竭力不讓自己的思想從令人安慰的黑暗中甦醒過來,但他的感官卻不願屈服於被世界遺忘的渴望。叫喊和咆哮,金屬與金屬的碰撞聲,鋼鐵刺穿骨頭髮出的令人作嘔的斷裂聲,垂死之人的尖叫聲,這些都是公爵的耳朵一直抗拒的,試圖不被淹沒的聲音。
慢慢地,恩納蘇-賽夫睜開了眼睛。熾熱的陽光像火把一樣照在他的臉上。他疼得大叫起來,身體裡一陣劇痛刺痛得他縮了縮身子。
“公爵還活着!”
這是杜蘭特-杜-蘭開斯特伯爵的聲音,清晰地迴盪在戰鬥的轟隆聲中。恩納蘇-賽夫並不驚訝他這位剛強的僕從在這裡,爲保衛他那衰弱的領主而戰鬥,這並不奇怪。杜蘭特的忠誠是吟遊詩人們創作歌曲和民謠的主題,是一種以騎士精神的名義犧牲自己的熾熱決心。公爵的腦海裡閃過模糊的記憶,杜蘭特從沉船上放下公爵自己癱瘓的身體的畫面,杜蘭特衝到他的身邊,把他從艾爾厄拜人的毒藥中救出來的畫面。杜蘭特伯爵現在要保護他不受什麼危險嗎?難道這裡還會有比他現在血管裡流動的威脅更可怕的東西嗎?
“他活不了多久了!我們都一樣!”
那絕望的呼喊是由維斯布魯克-德-圖盧茲伯爵發出的。恩納蘇-賽夫覺得奇怪的是,他竟然聽到了那位冷靜、精於算計的維斯布魯克伯爵被這樣一種陰鬱的幽默所擺佈。即使在與異邦人的激烈戰鬥中,維斯布魯克伯爵也總是一個能把災難轉化爲利益的人。當命運似乎對他不利的時候,他卻對如何捉弄命運有着敏銳的感覺。維斯布魯克伯爵是一個總能找到辦法擺脫厄運的人。
恩納蘇-賽夫決心找出是什麼原因能讓這位總能投機取巧的伯爵發出絕望之聲。儘管太陽給他帶來了痛苦,他還是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睛。起初,一切都是一片模糊的白色,但漸漸地,隨着公爵被迫忍受着刺痛的痛苦,那些各種奇怪的形狀開始自行消失。
他躺在一個木棺材上,身上裹着厚厚的毯子。在他的四周,他可以看到崎嶇不平的灰色岩石丘,它們的山頂上點綴着一簇簇棕色的荊棘和帶刺的仙人掌。恩納蘇-賽夫以前就見過這樣的地形,他在向南的遠征中從魔法王國艾爾厄拜的法王賈法爾的軍隊手中解放了瑪格瑞塔。無論他現在在哪裡,都是在伊斯塔尼亞乾燥荒涼的腹地的某個地方。
岩石山丘之間的一小塊平地上散落着破爛不堪的帳篷碎片,阿基坦貴族的燦爛紋章被撕成碎片,血跡斑斑地躺在伊斯塔尼亞的塵土中。公爵可以看見他自己的帳篷的殘骸從幾根柱子上零落地垂了下來,幾具屍體散落在帳篷的四周。
他對這些人,無論是農民還是貴族,都深感懊悔。他們的死亡方式是顯而易見的。當杜蘭特和維斯布魯克把他癱瘓的軀殼搬出來,孤注一擲地想把他們的主人弄到安全的地方時,他們已經在保衛帳篷時犧牲了。
野蠻的吠聲和獸性的咕嚕聲甚至淹沒了刀劍的轟隆聲。恩納蘇-賽夫很熟悉這些非人的聲音。凡是在貝特福德山區打過仗的人,一定會把那聲音烙進他的記憶。不需要理由猜測是誰襲擊了他的隨從們,也不需要理由猜測原因。只有獸人才能擁有如此深沉、咆哮的聲音,獸人不需要理由攻擊的理由,就像魚不需要理由去游泳一樣。
公爵把目光集中在那些殘忍的襲擊者身上。至少有二十來個怪物,最小的比他自己高一個頭,每一個都長得像阿朗鬆野豬一樣強壯。獸人的外形和人類差不多,身上穿着用從他們在戰鬥中殺死的人身上撿來的碎肉盔甲覆蓋着他們堅韌的獸皮,或者由地下深處的哥布林粗製濫造而成。
每一個獸人都揮舞着一把擁有巨大的斧頭般刀刃的武器,既不是切肉刀也不是獵刀,而是擁有這兩種刀中所有醜陋的部分。許多獸人身上都有新的傷口,骯髒的傷口流出了粘稠的青黑色漿汁,散發着惡臭的污穢代替了鮮血。
只有少數人還站在獸人面前。除了杜蘭特和維斯布魯克,公爵只能看見六個士兵,幾個沒有穿盔甲的隨從和兩個穿着破舊盔甲的騎士。就在他注視着的時候,一個笨重的獸人兇猛地用他那鋒利的刀刃猛擊了一名騎士的胸甲,這一擊使盔甲上的鋼鐵傷痕累累,他甚至能聽到騎士的肋骨斷裂聲。受傷的騎士還沒來得及搖搖晃晃地離開那致命的一擊,獸人就用另一隻手抓住了他的頭盔。獸人野蠻地擰了擰頭盔,折斷了盔甲內的人的脖子。
當恩納蘇-賽夫看到獸人首領仰起頭,聽到野獸咆哮般的笑聲在戰場上回蕩時,一股原始的怒火在他的身體裡燃燒起來。一個布爾坦尼亞的騎士以這樣的方式死去已經夠侮辱人的了,他在整個遠征戰爭中戰勝了一個強大的敵人,然而卻在這裡被這樣一個非人的害蟲殺死,這簡直是一場悲劇。殺死這個人的兇手嘲弄他的死亡更加是無法忍受的。
公爵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前,就把厚厚的毯子扔了回去。儘管病了好幾個月,動彈不得,但他還是感到自己的四肢充滿了力量,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原始力量。他沒有向獸人的督軍發起衝鋒,而是像跳躍的黑豹一樣猛撲過去,一跳就越過了他們之間十幾碼的距離。
獸人吃驚地睜大了那雙圓圓的紅眼睛,他那燈籠一樣的下巴張大了,目瞪口呆地看着生病的公爵向他發起攻擊。獸人的驚訝很快就變成了難以置信,因爲恩納蘇-賽夫的拳頭砸在了他的臉上,打碎了他鑲着鐵冠的獠牙,撕裂了他堅韌的嘴脣。獸人首領怒吼一聲,把他的手臂縮回來,打算用他那把超大的劍把這個瘋狂的人類砍成兩半。
超過二十磅的屠宰用的鐵塊在獸人如同牛一樣的力量的手臂推動下,砍向了恩納蘇-賽夫。這致命的一擊足以把一匹全副武裝的戰馬劈成兩半,更不用說一個只有一件薄薄的羊毛大衣保護的人了。
這是獸人督軍第二次驚奇地眨着眼睛,但這一次他的眼裡充滿了恐懼。那把巨大的劍沒能把他的敵人劈成兩半。它甚至沒有碰到那個人。這次失敗是因爲公爵用手抓住獸人的拳頭,擋住了劍的橫掃。公爵開始從獸人督軍自己的劍柄上撬開他的手指,獸人驚恐地哼了一聲,這一壯舉連獸人原始的大腦都無法理解!
獸人怒吼着,用拳頭猛擊公爵。那人鬆開了獸人督軍的手臂,躲進了粗糙多節的皮肉下面。那個獸人督軍另外一隻手臂揮了過來,猛烈地衝擊在另一隻手的指關節上划着一道深深的溝。突然,獸人督軍失去了平衡,踉踉蹌蹌地後退着。
公爵撲向那隻正在抽筋的怪物身上。像黑暗叢林裡的野獸一樣,他向獸人猛撲過去,用膝蓋頂住了獸人的肚子,迫使他倒下去,他痛苦的喘息,就像風從他身上吹出。獸人督軍還沒來得及反應,恩納蘇-賽夫就用他爪狀的手指抓住了獸人的下顎。
阿基坦公爵用力一拉,就把獸人的下巴從臉上扯了下來。
骯髒的獻血從怪物殘缺不全的臉上噴了出來,紅色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獸人督軍扔掉了他那把超大的劍,把他那野蠻的逞能行爲拋到一邊,純粹的恐懼吞噬了他的大腦。獸人轉身逃離了,他唯一的想法就是逃離這個瘋狂的人類,那個人類以怪物般的力量與自己戰鬥。
不過獸人只跑了幾步,公爵就跳上了他的背,雙腿跨在他的腹部。獸人督軍用爪子抓那個人,想把他宰了,但公爵無視了獸人的奴隸。恩納蘇-賽夫冷冷地抓住獸人厚重的頭骨兩邊。公爵猛地一扭,把怪物的脖子扭斷了。
獸人督軍又走了幾步,然後他那巨大的身體重重地撞在石頭地上,抽搐着,死亡慢慢地降臨到他身上。公爵把自己從屍體中掙脫出來。他茫然地看着戰場。人類和獸人早就都停止了戰鬥,這樣他們就可以觀看獸人督軍和人類貴族之間的野蠻戰鬥。而現在,人類和獸人都用恐懼和敬畏的表情注視着他。
獸人發出了不再抱有幻想的刺耳尖叫聲,他們爲了逃離這個用赤手空拳殺死他們領袖的可怕男人時,他們選擇了四散奔逃。怪物們在恐懼的逃亡中拋棄了武器和掠奪慾望,在逃跑時互相踢來踢去,誰也不願意被拋在後面,面對與他們的獸人督軍相同的命運。
公爵的封臣們則遲遲不願接近他們的領主。他們的臉上充滿了恐懼,甚至連杜蘭特伯爵都對這種情況的猜測產生了恐懼。恩納蘇-賽夫能猜出他們的想法。他們想知道是否有什麼可怕的靈魂奪走了他們主人的身體,或者這個被邪惡靈魂佔據的實體會像對付獸人一樣殘忍地襲擊他們。
他們的恐懼是對的。
恩納蘇-賽夫低頭看着他的雙手,雙手沾滿了獸人油膩的鮮血。他感到內心有一種可怕的渴望在燃燒,一種令人厭惡的飢餓在他的腦子裡轟鳴。他顫抖着,開始用手捂住臉。他要同那種強烈慾望作鬥爭,同那種要他舔去手指上的污物的可怕的衝動作鬥爭。
公爵的意志最終獲勝了。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倒在地上,那沒有被滿足地可怕的飢餓感退回到無意識的黑色角落裡。
他聽到的最後一句話是杜蘭特伯爵的聲音,他在敦促他的僕人們幫助他們遭受重創的領主。
再一次,陷入黑暗的阿基坦公爵祈禱他忠實的僕從讓他去死。
這樣噩夢就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