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恩順着湖岸,望向那些淌着雨水的樹:“多遠?”
沒有回答。他抓住病人瘦骨嶙峋的肩膀搖。提邁爾-寇睜開眼,恍惚地朝上看,像是在努力集中精神。
“還有多遠?”
“二十里。”提邁爾-寇有些不確定。“沒準三十里。”
白恩倒吸口氣。提邁爾-寇不可能再走四十里——再走四十步已是謝天謝地,只需看看他無神的眼睛就知道。白恩估計他快死了,至多能撐幾天,比他強壯得多的人也常常發燒而死。
三十里。白恩用一根拇指摸着下巴,認真思索。三十里。
“見鬼。”他低聲罵了句。
他拖過揹包打開。食物所剩無多:幾條硬幹肉、一塊堅硬的黑麪包。他望向湖面,如此平靜,看來至少最近幾天不會缺水。他從包里拉出那口沉重的鍋,放到鵝卵石上。他們相依爲命很久了,但現在沒東西煮了。在荒野裡,你不能對任何東西產生感情。他又把一捆繩子遠遠擲入灌木叢,將輕了不少的揹包扔到肩上。
提邁爾-寇再次閉上眼睛,呼吸十分微弱。白恩仍記得自己第一次被迫丟下人的情景,歷歷在目,恍若昨日。奇怪的是,他雖記不清那男孩的名字,但男孩的臉卻深深印在腦海裡。
那是一次離開黑塔的旅程,導師帶他們鑽進山裡,尋找作爲實驗品的怪物,順便鍛鍊他們的野外生存能力。當時年紀最大的白恩負責帶着幾個孩子向東搜捕,一隻野獸突然出現咬住了那個男孩的大腿,咬下好大一塊肉。
那個男孩一路呻吟,直到再也無法行動。由於傷口慢慢惡化,他已逃不過死神的魔掌,他們不得不丟下他。沒人責備白恩。男孩太小,本不該就此喪生,但黴運隨時可能降臨到每個人頭上。他們默默無言地垂首下山,任男孩在山上痛哭。直到走出很遠,白恩還能聽到他的哭喊。現在仍能聽得到。
在黑塔的生活就是這樣。在寒冷的時節,長長的訓練隊伍中不時有人掉隊。一開始掉到末尾,接着開始落後,最終完全失蹤。凍傷,生病,還有傷員。想到這裡,白恩開始顫抖,不由得緊了緊肩膀。一開始他盡力去幫他們,後來卻開始慶幸自己沒成爲其中一員,到最後他直接跨過屍體,看都不看一眼。他看向提邁爾-寇。荒野中又一具屍體,沒什麼可說的。人總要現實一點。
提邁爾-寇從斷斷續續的昏迷中醒來,掙扎着想起身。他的手顫得厲害。他擡頭望向白恩,眼帶淚光。“我起不來。”他嘶啞着說。
“我知道。你能走這麼遠,已經讓我很驚訝了。”無所謂了。白恩有辦法,只要找到那條小道,他一天能走上二十里。
“如果你能留一些食物……或許……到法師塔以後……叫人……”
“不行,”白恩斬釘截鐵地說,“我需要這些食物。”
提邁爾-寇發出介於咳嗽和嗚咽之間的奇怪聲音。
說實話,白恩很好奇,他以爲提邁爾-寇在經歷過廢墟城堡那時的一切後,會渴望死亡或者至少不會在乎死亡。白恩搖了搖頭,彎下腰,將右肩擱在提邁爾-寇肚子上,手臂環抱提邁爾-寇的背。“沒有這些食物,我可扛不了你三十里。”
說罷他直起腰,把提邁爾-寇扛上肩。他用繃帶固定提邁爾-寇的身體,沿湖岸開走,靴子踏過潮溼的鵝卵石發出嘎吱嘎吱聲。提邁爾-寇動都沒動一下,像條溼抹布般掛着,軟弱無力的手隨白恩的步伐一下一下打着他的腿。
“我以爲你會丟下他。”扛着斧頭的矮人說道。
“如果我丟下他,你會阻攔嗎?還是你來扛他?”白恩頭也沒回地說道。
“那你就要扛我的斧頭了,”矮人淡淡地說道。“不過我覺得這樣就挺好。”
“需要我的話,請隨時吩咐,師傅。”莫里斯一邊喘着氣,一邊拄着法杖前進,一邊說道。
白恩停了下來,轉身看了看莫里斯,注意到他的身體情況。
“我覺得你還是先關心下自己吧,”白恩對莫里斯開口說道,然後再次轉身繼續順着湖邊前行。“我說過了,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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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恩顫抖着將重擔輕放路邊,活動痠疼的背,抓抓胳膊上骯髒不堪的繃帶,從水壺裡喝了口水。這一天來,他酸脹的嘴脣只喝過水,飢餓正不斷噬咬他的胃。至少雨終於停了。你必須學着欣賞小小的改善,比如一雙幹靴子。當你一無所有,你必須學着欣賞。
白恩朝污泥裡啐了一口,揉捏着毫無血色的手指。毫無疑問,到這再也不會迷路了——兩塊凹痕累累的巨石高高矗立在路兩邊,看起來年代久遠,底部佈滿青苔,往上是灰色地衣。石頭上用白恩看不懂的語言刻着幾行褪色的字,他甚至不知那是什麼文字,但給人一種敬畏感,一種並非歡迎、更似警告的感覺。
矮人則走上前,死死地盯着石頭,似乎從上面看出了什麼。
“你瞧出來什麼了嗎?”白恩揉着肩膀問道。
“這是古代文,”矮人手指劃過巨石上的凹痕說道。“上面寫着這裡有某種禁忌,關於接觸異界。”
“異界?”白恩問道。
“具體我就不知道了,我只認識幾個詞。”矮人聳了聳肩膀說道。“而且這裡的文字大部分都模糊了。”
“法師第一守則……”
“你說什麼?”白恩驚訝地問。自兩天前他們扔下鍋後,提邁爾-寇的狀況一直不好,總是半醒半睡,毫無聲息。今早白恩醒來,差點認爲這位法師學徒已經死了,後來卻發現提邁爾-寇還在微弱地掙扎着要活命。不得不承認,他很堅強。
白恩跪下,拂開粘在提邁爾-寇臉上的溼發,他立刻抓住白恩手腕,向前探身。
“那是禁忌,”他耳語般說,“接觸異界!”
“什麼?”白恩皺眉問道。
“與魔鬼對話。”提邁爾-寇沙啞地說,緊抓白恩的外套。“下界生物以謊言爲血肉!您不能這麼做!”
“我不會的,”白恩嘆了口氣說道,認爲提邁爾-寇已經神志不清了。“我不會的。這對我有什麼好處呢?”
的確沒好處。提邁爾-寇抽搐着恢復到昏迷中。白恩咬咬嘴脣,希望提邁爾-寇能再次醒來,但看來不大可能。或許他的師傅能幫忙,如果提邁爾-寇能堅持活到那會兒的話。於是白恩將他再次扛上肩,步履蹣跚地穿過兩顆古老的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