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爺,該用晚膳了。”高啓潛在一旁提醒道。
朱由檢剛從坤寧宮過來,一邊仔細看着趙謙的請罪摺子,一邊頭也不擡地說:“拿進來,朕就在這案上吃。”
不一會兒,太監宮女端了四菜一湯上來,朱由檢看了其中一盤海蔘,皺眉道:“京師地處內陸,這海蔘要從海上運往京師,又要耗費民力。以後做普通的菜餚,能吃飽就行。”
一個宮女看到朱由檢那副憔悴的模樣,忍不住掉下眼淚來,高啓潛也是用袖子抹了一把眼睛。
朱由檢一邊吃着飯菜,一邊放下奏摺,說道:“曹化淳,你說說看,如何處置趙謙?”
曹化淳神色緊張,想了一會,彎着腰說道:“這……奴婢不敢妄言。”
曹化淳確實不敢妄言,朱由檢於天啓七年登基,到崇禎五年,短短五年間,因戰事不利,已有兩個總督被戮,那個趙謙如何不知道危險,指不定就會魚死網破。
“朕叫你說你就說,朕恕你無罪。”
曹化淳不敢抗旨,這才說道:“奴婢以爲,趙謙既然上了請罪摺子,可見其並不想背棄皇上,這時不宜立刻問罪,可好言將其召回京師,再作處置。”
朱由檢點點頭:“一定要讓趙謙回來。”
江浙錢糧賦稅重地,朱由檢自然不會讓一個意圖不明之人盤踞於此,再說了,奏摺寫的再好,或是口頭上再怎麼表明忠心,朱由檢都是不信的,只有讓趙謙回來,才能證明他趙謙無二心。
“皇爺,奴婢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高啓潛說道。
朱由檢端起茶杯,將口裡的飯就着茶水嚥了下去,說道:“你說。”
高啓潛躬身道:“趙謙是皇爺一手提拔起來的幹吏猛將,絕不會因畏罪便背叛君父,皇爺只需派一御史,當面斥責之,嚴令其回京謝罪,趙謙必回。”
朱由檢唔了一聲,心道到底高啓潛比曹化淳有見識,斥責趙謙,反而能讓趙謙感覺皇上還將他當自己人,便可消除趙謙的疑慮。所謂打是親,罵是愛,就是這般道理。
“撤了,朕吃飽了。”
宮女端着一個木盤子走了過來,朱由檢端起裡面的茶杯漱口,然後又端起第二杯裝着溫水的杯子飲了一口,最後在水盆裡洗手。
另外幾個宮女爲朱由檢撤了案上的飯菜,擺上了油酥餅和茶水。這些宮女動作十分麻利,很快就收拾停當,全部退出了冬暖閣。
朱由檢思慮了片刻,說道:“就照高啓潛說的,給趙謙下旨吧。”
在那一刻,曹化淳心裡又是一陣失落,他很快明白了高啓潛的建議確實比自己的高明許多,又生出一股子妒嫉。
朝廷的御史帶着朱由檢的聖旨,到達杭州的時候,已經是三月間了。
“惻惻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春日的明朝杭州,是多麼的迷人,但是趙謙完全沒有閒暇和心情去欣賞,特別是接到皇帝的聖旨之後。
只是偶爾從街上過路的時候,撩開車簾,看着那青石綠苔的巷子裡,一個撐着油紙傘的美麗女子,演繹着江南的煙雨柔美,讓人怦然心動。
江南的春天,常常是朦朧細雨,街面上被細雨一淋,薄薄的一層水面上,不再光滑,就像毛玻璃一般,湊近一看,纔看到那水面上被小水珠濺起的小窩,如肌膚上的毛孔。
趙謙走下馬車,長隨小林撐起一把黑灰色的油紙傘,打在趙謙的頭上。趙謙看着那把油紙傘,又想起了剛纔在巷子邊上看到的那個江南女子,可惜恰是那把很有味道的油紙傘,遮住了女子的容顏。
“東家,韓先生和張將軍已在客廳等候多時了。”
趙謙道:“這就去客廳。”
趙謙走進客廳,抖了抖長袍下襬上濺上的水珠,拱手道:“二位兄弟久等了。”
兩人站起來執禮,張岱憋了一會,終於說道:“大哥,是否要立即募兵備戰?”
趙謙驚訝道:“備戰?爲何要備戰?”
張岱摸了摸頭,說道:“這裡又沒有外人,大哥給句話,兄弟願意跟着大哥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
韓佐信看了一眼張岱,說道:“張將軍少安毋躁,此時還不是時候。”
趙謙也說道:“朝廷有百萬甲士,皇上依舊坐鎮京師,憑西虎營幾千人馬,不是自尋死路麼?”
張岱不以爲然道:“九邊軍隊,朝廷不敢輕易調動,地方那些人馬,不是愚弟狂妄,能戰者,爲所見也,李自成之流也能流竄幾年不倒,我西虎營……”
韓佐信打斷張岱的話:“大人不是草寇之流。不可相提並論。”
“可不能小看了李自成之流,我等如與朝廷對抗,還不如李自成。”趙謙說道,“迎闖王不納糧。李自成收買了人心,代表了下層貧民的利益。我們能得到什麼人的支持?士人集團,視我等爲叛賊。而歸根結底,咱們還是地主,農民也不會爲了我們賣命。此時起兵,只會衆叛親離,四面楚歌。”
趙謙這番階級之論,張岱是完全聽不懂,韓佐信倒是聽懂了大概,點點頭道:“大人所言即是。慮者,遠矣。”轉頭對張岱道,“大人的意思,西虎營打叛軍能打,如果反叛朝廷,普通軍士是否有戰心,未可知也。”
張岱皺眉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們該何去何從?”
趙謙沉吟許久,才說道:“爲今之計,只有我去朝廷復旨,請罪,還有一線生機。”
“不可!”韓佐信緊張道,“御史責罵大人,令大人產生錯覺。佐信以爲,這恰恰說明皇上已經對大人產生了疑心。大人此去,凶多吉少!西北各地總督被戮者,已有先例,大人不可不察!”
張岱拍案道:“大哥,當初咱們說好的,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死,管他怎樣,要死也得拉個墊背的,可不能這樣自個送上門去。”
趙謙吸了一口氣,說道:“吾意已決,二弟不用多言!”
韓佐信這時也贊同張岱的話,很顯然去京師是死得多活得少,幹嗎不賭上一把?韓佐信提醒道:“如今朝廷局勢糜爛,聖人難挽大廈之將傾,大人虎踞江浙富庶之地,只要經營得當,說不定能成大事矣。”
韓佐信無法理解趙謙的決定,因爲經過幾年的交往,韓佐信看到趙謙爲了自保不折手段的事,太多了,韓佐信不覺得趙謙是願意送死的人。
對於張岱,趙謙懶得和他解釋這些東西,只是對韓佐信,趙謙覺得有必要解釋原因。
“我等此時兵變,必不能成大氣,反而會對我華夏邦國造成極惡的破壞。佐信,二弟,你我都是炎黃子孫,無論是年齡,亦或是時代的不同,有一些東西,是相同的。咱們可以拋棄親人,可以屠戮同胞,甚至可以不忠朝廷,但是決不能背棄族人!”
因爲這一點共同的民族價值觀,所以在整個歷史上,漢奸一定會遺臭萬年,奸臣一定會被千代唾罵。這就是東方文明中所說的“義”吧。至於後人說的“一恨賣國無門,二恨AV有碼”的論調,那是屬於禮樂更加崩壞的朝代了,明代還未達到這個程度。
韓佐信聽罷趙謙的話,有些驚訝,甚至有些不信,但看了一眼趙謙的表情,覺得,自己並不完全瞭解大人。
“雨停了。”張岱看了一眼窗外。
趙謙看了一眼張岱,又看了韓佐信,神色凝重道:“船之將覆,無法挽救,但船上之族人,我華夏之文明,決不能毀於夷手!越多的時間,救之越有可能。如果要爲此去死,我也是願意的。”
雨後的陽光,灑在趙謙的臉上,由於角度的原因,韓佐信和張岱看了都是一陣震動,不禁跪倒在地。
韓佐信聲音顫抖道:“大人,佐信願與大人同往京師。”
張岱也道:“大哥說了算,我們兄弟數人,一起去京師。如有來世,我張岱還和大哥做兄弟!”
趙謙搖搖頭道:“無益之事,何必徒作犧牲?”
韓佐信正色道:“當今之世,舍大人尚有何人有此胸懷?佐信今世追隨大人,乃畢生之幸事。如有始有終,佐信頓首榮幸之至。”
“大哥,咱們兄弟幾人,曾告天盟誓,愚弟絕不食言!”
趙謙扶起韓佐信:“小妹尚需佐信照料,讓她守着你一輩子,就算對得起我了。”又扶起張岱:“愚兄此去,並非必死無疑,你跟了去,反而會增皇上殺我之心。”
張岱留在江南,對朝廷也是一種威懾。趙謙如此認爲,但是一個皇帝機深的心思,趙謙也不敢說能完全猜透。
時孟凡入,拱手道:“恐有人趁此機會對大人不利,卑職願同大人往。”
“朝中大臣,該不會如此下作的。”趙謙說了一句,但並未拒絕,有的時候,確實要靠兩隻拳頭說話。
雨後天晴,趙謙看着天上的太陽,因水汽多的原因,紅通通的,長噓了一口氣。最折磨人的,往往是猶豫和選擇,一旦下了決定,反倒覺得輕鬆了許多。
趙謙的眼裡有些疲憊,回想起當初剛剛到達明朝的時候,衣食不保,心中卻依然充滿着一股子抱負。時間,讓人改變了許多。幾年艱辛的掙扎,趙謙都有些不認識自己了,直到今天,總算找到了自我的感覺。
只是這江南的煙雨,就要這樣飄散在記憶之中了,趙謙也不知道,是否還有機會重返這天堂之地。
晚上的時候,天有下起了細雨,這江南之地的天,猶如女人的臉,說變就便。府裡的人開始爲趙謙收拾行李,趙謙獨自坐在書房裡喝茶聽雨,準備上京了。
這時月洞門那邊,秦湘打着油紙傘向這邊走了過來,她穿着淺荷色的儒裙,明朝的儒裙,倒很是好看。趙謙想起一首現代詩來,不禁輕聲吟唱道:“撐着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寞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個丁香一樣地/結着愁怨的姑娘。/她靜靜地走近/走近,又投出/太息一般的眼光/她飄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悽婉迷茫……”
趙謙吟完,嘆了一聲氣,突然聞得身後有輕輕的抽泣聲,回頭一看,原來是饒心梅。兩人對望一眼,相顧無言。
順便提一句,趙謙吟唱現代詩,作爲“古人”的饒心梅,是聽的懂的。明清時候的民間口語,不是寫文章用的文言文,完全是白話文,只是語法有些奇怪。(羅嗦一句,要是這本故事的作者要完全模仿那種口語來寫對話,研究一番還是可以的,不過大夥看起來可能比看文言文還累,根本不通順。)
第二天一早,趙謙便到朝廷御史的住處,表明隨時可以隨他回京。
傳旨的御史名叫吳宗達,現任右都御史,可見皇上對趙謙,是很重視的。吳宗達是清流派的人,與畢自嚴交往很密。上次畢自嚴督師湖南,皇上派御史催促,也是吳宗達去的。
趙謙啓程那天,杭州城內外來了許多百姓,皆拜謝趙謙賑災之恩,這些百姓知道趙謙是因此獲罪,有人竟痛哭流涕。
這樣的場景,已無法讓趙謙動容,他在心裡想着:要是這次不死,在江浙一帶倒是多了一份民心。
吳宗達見罷百姓送行,對趙謙低聲道:“趙大人在江浙,很得民心。”
趙謙搖搖頭道:“上次賑濟災民,百姓感恩而已。去年還有人買兇欲殺我呢。”然後又加了一句,“這個情景,望吳大人別在皇上面前提起。”
吳宗達拱手道:“趙大人請放心。”
吳宗達在心裡鬆了一口氣,這次的差事,可不是好辦的,他倒沒想到竟如此順利。吳宗達想盡快趕回京師交差,便棄運河不走,從陸路乘馬車北上,一來馬車的速度比船快,二來春天風小,帆船行駛比較緩慢,靠槳更別說了。
一行人的旅途很是順利,一直到了安徽鳳陽,也就是中都,卻遇到了一件令人震赫的事情。
西北的李自成,突然揮兵南下,直取中都鳳陽。各地衛所軍隊,完全抵擋不住,闖軍直撲而至,以直線行軍,目標已經很明確了:鳳陽。
因爲在李自成行軍的箭頭上,只有鳳陽纔有戰略意義。
明朝曾在三地構築都城,即北京、南京和鳳陽,其中最早的是中都鳳陽。
朱元璋在應天登極的第二年,朱元璋決定以其家鄉臨濠爲中都,像京師一樣在家鄉建置城池宮闕,並將臨濠更名爲鳳陽。一個原因是朱元璋本人出生在鳳陽,多少遷就了一些家鄉觀念;另一個原因是,朱元璋考慮全國已經統一了,吳王時代建築的南京城偏於東南,不便於控制全國,便想在中原建都。
但中原地區元末以來二十多年的兵荒馬亂,民生凋敝,既無人心基礎又無物質基礎,如果在中原地區建都,人力物力都要依賴江南,水陸轉運也很困難,於是就選擇了離中原稍近的位於淮河南岸的鳳陽建立中都。
在鳳陽建中都,北有淮河爲屏,南距素有“魚米之鄉”的巢湖、太湖也不遠,有充足的糧草供應,交通運輸也十分方便。是“取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民之義也”。可見,朱元璋在鳳陽建中都城,是從政治地理、經濟地理以及軍事地理這幾個角度去考慮的。
中都城的建築佈局的基本特點是對稱,它與南京、北京兩城大體相似,分爲內中外三道城。
外爲中都城,周長三十公里,開九門。中爲禁垣,周長近八公里,開四門,日午門、東華、西華、玄武門。城內有正殿、文華和英武兩殿,文、武兩樓,東、西、後三宮,金水河、金水橋等。
正南午門外,左爲中書省、太廟,右爲大都督府、御史臺、大社稷。中都城內外,還有城隍廟、國子監、會同館、歷代帝王廟、功臣廟、觀星臺、百萬倉、軍士營房、公侯第宅、鐘樓、鼓樓等。當時中都“規制之盛,實冠天下”。
不過到趙謙現在生活的這個年代,鳳陽已經完全沒有了當初的盛況,因連年旱災蝗災,已經民不聊生,經濟到了崩潰的邊緣。
鳳陽衛所指揮使是高傑,另有一個總兵官叫周遇吉,聽說是周皇后的親戚。因趙謙所謂百戰不殆的名聲在外,兩人見到趙謙,都想要趙謙留下指揮守城。
中都失守,可不是鬧着玩的事,朱家的祖墳就在這裡。也就是皇陵,俗話說的龍脈。
而趙謙,意識到了危險,同樣意識到了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