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回答,只有輕緩平穩的呼吸聲,轉眼一看,昭華已經睡了過去,鼻子微微的扇動着,長長的睫毛垂下印着兩道美麗的陰影,夢中眉頭仍然舒展不開,凝結着濃濃的憂鬱。
文康看着他帶着痛苦表情的睡顏,喉頭劃過無聲的嘆息。
“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和你在一起,雖然那時不太明白這是什麼感情,但是就是想和你在一起。自從赤龍江隔江一望,這種想法愈發強烈也更加清晰,想徹底把你捏在手心。只是你那樣高高在上,聖潔不可褻瀆。
象你這樣清貴高潔的人,我若是不奪走你的一切,把你從雲端拉下泥土,你如何能屬於我。若是不將你貶到至卑地位,磨去你的尊嚴,打掉你的傲氣,你如何肯被我壓在身下。我若是不用嚴刑使你畏懼屈服,你如何肯安份老實不生異心?我若是不顯金剛霹靂手段,在你眼中永遠是個任性的孩子,我再怎麼引你的注意,你也是當成小兒惡作劇一笑置之。又如何會把我放在心裡?
種種自私的慾望變成執念成狂,化爲對你的殘酷折磨,我雖如願,你卻傷心,你總是這麼通透這麼清醒,這麼理智,終究不肯給我一點希望,難道真如你所說,不是你死就是我死,我們之間沒有未來。
是不是隻有我的心在滴血,你心裡的陰霾纔會散一點。”
不知不覺中,乞諒的話從驕傲高貴的脣中吐出,文康只覺身上溢出冷汗。
次日,文康繼續以養病爲名不上早朝,起得也晚。宮奴將早膳擺在寢殿次間,因爲皇帝還在養病中,膳食暫時削減菜數,改上清淡飲食,仍有二三十品小菜,各色粥點十數樣。
昭華在下首陪坐,毫無胃口,悶悶不樂地扒拉着碗裡的碧粳粥。
“怎麼?不合胃口?”文康問道,指着放在他跟前一個碟子,“這是你小時最喜歡吃的炒白菜。”
那炒白菜,是把上好大白菜一層層剝了外面菜皮,剝的只剩下玉蘭花大的菜心,用雞油松子火腿末生炒,又嫩又脆,幾十棵可以供一戶普通家庭吃一冬天的大白菜,只能炒一盤,原本昭華很愛吃,後來在外遊歷,體會人間疾苦,看到許多窮人連飯也吃不上,對自己這樣浪費奢侈很有種罪惡感。
“哦……”昭華說不出話,這麼多年文康居然還記得他曾經喜歡吃什麼,難怪御膳裡常見這個菜,想到這裡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淡淡地說:“我現在不愛吃了,人總是會變的。”
文康有些失望地看着他。道:“是啊,人都是會變的。還有很多菜,你若是拘謹是自己找罪受。”
“是啊。”昭華懶洋洋拿起烏木三鑲銀筷,“能享受卻不享受是不智的,只是這麼浪費心裡不安。”
“不想浪費就要多吃。”文康又高興起來,抱怨道,“看你瘦得抱起來一點都不好玩。”
昭華眼皮也不擡:“那你抱別人玩啊,沒人攔着你。”
文康瞪他一眼:“你又怎麼了,誰惹你了?”
“我有些後悔了。”
“後悔什麼?”
“後悔陪你回國,差點丟了性命。”昭華摸摸左手,被切掉了一根小指,文康命人打造了一支精緻的金護指給他戴上,上面盤着一枝梅花,每一片花瓣都是一片紅寶石,微微一動,流光泛彩,美得炫目。
“你敢離開朕身邊,朕就下令毀了燕國宗廟陵寢還要殺光慕容氏皇室滅你九族。”文康威脅完,又放緩語氣說:“朕會保護你,不再讓你受傷害。”
“我說過,做不到的事情不要許諾,不要給人希望。”
“你信不過朕。”
“經過這些事,我信了你的心,卻信不得你的能力。你當衆許了金口玉言,說是誰要陷害我,你定會嚴懲不怠,可是這話說了才兩個月,我就被抓到大牢裡嚴刑拷打了,如果不是陛下英明,還有林公子及時相救,我一定會蒙冤而死。”昭華邊說邊瞄着眼瞧他的臉色。
伺候文康養病這些天,他尋了機會含嗔帶怨地吐露了他在天牢受的那一夜生不如死的折磨,那無處不在的痛癢至今如附骨之蛆噬咬着他,讓他夜夜惡夢驚心。
只是文康雖然憐惜心疼百般撫慰,卻沒有處置林瀟的意思。他不敢多說,只得再次小心試探。
“右丞相罔顧朕的警告,朕一定會懲處他,只是……”文康猶豫了一下,有些爲難。“又怕傷着小林子的心,也不能處罰的太重。要不,將他降級留任好了。”
昭華眼中的失望一閃而過,笑道:“沒想到,陛下居然還如此講情義。”
“朕不象你是個濫好人,對不認識的奴隸母子都大發善心,朕是很冷酷很殘忍,只對不相干或是有仇恨的人這樣。對自己在意的人是很好,比如對小林子,對小爽,還有對落月,太傅們。”
昭華明白,他看得出蘇送爽等一衆侍衛,太傅們,重臣們對皇帝都很忠心。文康對不相干的人非常冷酷,曾爲一道菜不合口殺了廚子,不惜驅人鬥獸以搏一樂,被他遷怒打死的宮奴更是不少。對在意的人還是很好的,比如現在怕林御風難過,不肯重懲林瀟。
“你對我那麼冷酷,也是因爲我是不相干的人?”
“你應該加上‘以前’二字。”文康糾正他的話。“朕以前待你冷酷是因爲心中有恨,不是因爲你是不相干的人,恰恰相反,是因爲太在意太重視了,才……”
文康說不下去,也知這話說來讓人難以相信,誰會相信他對昭華殘酷的折磨凌/辱,包含着深深的在意。
可是真的,如果不是昭華,是另一個張三李四,他肯定殺光對方九族,女的爲娼,男的閹了爲奴或是送入軍營供兵士玩弄直到受盡折磨而死,還要開墳鞭屍。
當他在金殿上宣佈,昭華是他的奴隸時,有誰知道他爲了擁有他而感到自豪。
又有誰知道,他的一喜一怒,都被這淪爲奴隸的人牽着走。百般折磨,只因放不開心結,只因要得到他。這些,也許他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二天,文康撐着大病才愈的身體去上朝,頒下旨意,以違背皇命爲罪名,將右丞相林瀟降了一級爲上將軍貶到彬州爲郡守。
旨意一宣,朝廷上下引起喧然大波,僅次於去年廢后黜大將軍。
在朝臣看來,右丞相違背了皇帝曾下過的不得陷害昭華的命令而受處罰,實在是委屈,雖說丞相不該違背皇命,可是那個皇命只是和一個奴隸有關,皇帝爲了卑賤的奴隸而貶黜丞相令人不能容忍。
而對於昭華這一邊的來說,這還遠遠不夠,彬州爲齊國軍事重鎮,扼守齊境與北驍國之間的要道,關係到齊國北境的安全,向來只託付信得過的重臣,安排林瀟去做那裡郡守,可見皇帝雖貶他的官位,但是信任支持不變,把他晾一段時間再召回來,只是一道旨意的事。
而昭華的目的是徹底扳倒右丞相林瀟而不是僅僅貶一級官位。
桑田尋了個機會又私下裡又和昭華商量,道:“皇上這次如此處置右丞相,和我們預期的差得遠,主子怎麼不在旁邊吹吹風?”
“你以爲我沒吹嗎?我旁敲側擊一番,不料他這回倒不顧及帝王的面子,卻顧到林御風的心情,不肯對林瀟辣手。”昭華看看自己的手,一小指被切掉,雖對他造成損害,卻不是致命,以此激皇帝發怒對林瀟下狠手不大可能。
“皇上顧念林御風,就象先前因礙着皇后沒對蒙家下手一樣。想要除了林瀟很難。”
“林瀟與大將軍不同,他並非出身於世家門閥,對皇權危脅不大,而且他是忠良之後,先前也曾蒙冤入獄吃過苦頭,皇上及先皇帝對他極是信任。況且皇上又念着林御風,不肯讓他傷心,很麻煩。”昭華蹙眉,先前文康因他盛怒之下廢皇后,處置蒙大將軍,雖然他很清醒的看到那是皇帝與蒙氏久蓄的矛盾一朝激發,但是心底還是期望自己在文康心目中佔極重的地位。現在看來,文康斷不會爲他不顧一切,不會爲了替他除後患而罷免林相國。
“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從林御風下手。”桑田出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也是和其他暗衛商量過的。
“什麼?你要我去害林御風?”昭華吃了一驚,他和林御風相識也有段日子了,深知林御風的爲人,雖是個不通庶務的富家子弟,卻從不驕奢淫逸,是個頗單純、善良的人,更何況還闖過天牢救過自己。如果下手害他,實在有些下不去手。
“一將功成萬骨枯,哪個成大業的人手上沒沾過血。主子走的這條路註定要犧牲很多人,爲了大業,就別顧及那麼多。”桑田的口氣讓人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主子若是不忍心,這事就由老大來做。你只需在皇上面前見機行事就行了。”
桑田說的老大,就是燕國暗衛的最高首領,身爲齊國上議政大夫的屈無瑕。
昭華愈發不安,從文康和林御風的口氣中,他察覺出,林御風對屈無瑕很好,可以說是一片真心,可是他卻不知道屈無瑕真正的身份,更不知道屈無瑕利用他爬到高位,現在更要陷害他,就這樣把一片真心錯付,若知道真相該是多麼傷心欲絕,與其這樣倒不如由自己來下手。
昭華又覺得腦袋悶痛。如果他真的下毒手陷害對他頗有善意還救過他的林御風,那他連那可恨的文康都不如,再怎麼說文康待人再狠也沒有當面耍一套,背地捅刀子。
可是林瀟老謀深算,爲人清正沒有弱點,不好財色,受百官擁戴又得皇帝信任,遠不是蒙放這個性子粗獷又受皇帝猜忌的武人那麼容易對付,利用他愛子心切,從林御風下手打開突破口,是比較好的辦法。
對付蒙放,皇后,衛庭芳乃至文康,他運籌帷幄,進退有據。可是算計唯一對他有善意,還救過他的林御風,卻是超出了道德底線,心底再也無法平靜。
這一步邁出去,比承歡敵人身下,被人強/暴更能把他的自尊、驕傲、清高毀得徹底。
“讓我再想想。”最後,昭華只說這一句。
林相國府第,大將軍公孫昌,司農大夫紀淳風,廷尉等重臣們爲林瀟送行。
這些人都是林瀟一派的,很是爲他不平,但是不能責怪皇帝處事不當,只能把恨移到昭華身上,再勸林瀟忍耐。
公孫昌說:“這次的事是相爺太性急了些,雖然看上去似那賤奴下毒害皇上,可是沒有證據,相爺嚴刑取證,結果落個違背君命的下場。”
“是呀,那傢伙狡猾着呢。”紀淳風接口說,“他利用在皇上身邊可以影響皇上的機會,故意挑撥君臣關係,比如挑撥皇上和蒙大將軍的關係,他可沒說蒙大將軍一個字的不好。讓人挑他的錯都挑不到。”
“所以我才擔心。”林瀟眉頭緊皺,“這賤奴善蠱惑人心,皇上被他迷惑而不自知,怎不令我擔心,我走後,朝廷的事要拜託各位了。”
在座各人都爲難地皺眉,面色沉重。看看試圖對昭華不利的原大將軍蒙放,馮太傅,右丞相等一個個或走或貶,如何除去昭華是個問題。沒有把握的情況下對付他,等於逆了皇帝的龍鱗。
公孫昌盤算了朝中局勢,道:“現在的情況是對那賤奴有利,一是皇上已經被他蠱惑,再加上這次出征落難和他一起落難,開始對他信任。二是袁相國經常收受燕國那邊送來的禮物,對那賤奴常有迴護之意。三是何太傅對他也頗爲關愛。還有……”
公孫昌爲難地看了林瀟一眼,遲疑了一下說:“還有令公子也護着他,令郎心地純良,恐怕會被他利用,林相爺找機會得說說令郎。”
林瀟臉色更難看,當他發現唯一的愛子林御風居然被昭華籠絡了過去,心裡惱得不行又沒辦法。
公孫昌指出問題關鍵:“只要皇上寵着他,我們就不能動他,否則就是和皇上作對,這個罪過我們擔不起。如果皇上不再寵他,那麼他失了□□,我們想把他怎麼着就怎麼着。”
“可是皇上現在正迷戀着他呀。”廷尉指出麻煩所在。
紀淳風微笑:“只要皇上疏遠他不就行了?”
“你有法子?”幾個人異口同聲問。
“這有何難?皇上此人沒有常性,以前他對人的興趣從不超過三個月,這回對昭華興趣久了點,不過,皇上年輕,必然喜歡嚐鮮的,我們設法把他的興趣移走便是。”
“紀大人有了好計?”
“此計雖老套,卻是好計。皇上也該到選美女的時候了。”
座中大臣們相視而笑,這是個好主意,雖然皇帝大婚時後宮進了一批美女,但是他勵精圖治對付燕國,接着對付魏國,再接着太后去世,三年了很少留連後宮,更沒有好好選過美女,現在正好無事,選美充實後宮,不怕皇帝的興趣不會轉移。
“果然好計。何太傅爲了皇嗣的事說過皇上幾次,這次選美他肯定支持。袁相國更不會反對,正好他有一愛女剛到及笄之年,正想將她送進去,給自己撈個皇親國戚的地位。”
“所以林相爺請放心去彬州,這裡的事不用操心。”公孫昌信心滿滿地保證,“有我等忠心輔佐皇上,諒那賤奴翻不出什麼浪來。”
林瀟放心離開都城,選美的事上報左相國袁子益,果然,袁子益也不反對,何恬更是支持。
皇帝還沒有子嗣,也沒有反對的理由,於是,皇帝登基以來第二次大規模選美就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個對付的是丞相了。
咳,注意,離間計這種東西,只有在對方本來有隙的情況下用比較好,如果對方信任度較高,此計不好用,還會傷自身。比如離間計用在曹操對蔡冒張允有用,用在曹操和郭嘉身上就木用。
小康對老林很信任,離間計不可用,可是老林又沒有弱點,所以小華只能對小林下手會容易些。
掩面,到這份上,白蓮花真的做不成。
下章預告:小華復國動作有些慢,讀者親很着急,其實楊蠡更着急,派幫手入宮幫小華。大家鼓掌歡迎新人物——也就是小華的幫手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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