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餘暉灑下庭院,牆角積雪映着淡淡的光,階下不知名的小草頑強地綻放生機。
昭華裹着狐裘坐在廊下,看着腳下的小狗發呆,這是數月前逛街時在街邊揀的流浪狗,當時又髒又瘦,現在養得圓滾滾的,天天在主人腳下討好。
鄭無離帶人提了一籠子過來,裡面是一隻極美麗的綠羽孔雀,雀眼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這是皇上賜給公子玩的,過幾天還有更好玩的珍禽送上。”
昭華冷冷地瞥了一眼,命人宰了煮湯吃,又把院裡養的所有雀鳥都放了生,貓狗送人。
文康得知,無奈地搖頭笑笑,也沒說什麼。
爲了鴿子的事,昭華悶悶不樂也不大說話,直到開春楊柳抽綠,天氣轉暖,身體開始好轉,可以走動幾步,不需要用輪椅活動,文康天天陪他遊園放風箏,他才稍露笑顏。
這時後宮出了一件事,就是懷了身孕的沈貴人突發急病,經太醫診治是中了毒。
皇帝大怒,命人徹查此事,很快有了調查結果,沈落雁到姬貴妃的宮裡閒聊,用了茶點後當晚就腹痛不止,太醫查驗所進食物,原來沈落雁在姬貴妃宮裡所用茶點有柿餅,恰與她吃的早膳中的蟹黃燒麥相剋,當天就腹瀉不止。
好在皇帝派去伺候的太監總管經驗豐富,鎮定自若,發現不對勁立即以藕節煮水飲下,同時急命傳太醫,兩個太醫輪班守候待命,迅速用了妥善的應急治療,保得母子平安。
皇帝對姬貴妃愈發生氣,念在她是東林國公主也發作不得,去看望了沈落雁,囑咐一番就回宮了,這事就如此揭過。
見皇帝回宮,昭華趕緊迎上前去,端上他最喜歡的雨前茶,溫柔地勸他:“好在沒什麼事,沈貴人母子平安,陛下不要生氣了。”
爲了鴿子的事,他慪氣許久,卻把握着分寸,今見皇帝心情極惡,當然不會再擺臉色,搞得不能轉寰。
文康喝了茶,還是悶悶不樂,看到他想起件事來,問道:“方纔朕去後宮看望沈貴人,你怎麼沒跟來?她哭得厲害,正想着你能勸,朕不會哄女人。”
“陛下忘了我是男人,不方便去後宮妃嬪居處,雖然蒙陛下寵愛,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是總歸男女有別,還是避嫌較好。”
文康點頭,這昭華雖是私下裡有時吊臉子擺架子,但是卻知情識趣,大禮上是不錯的,哪象那些後宮女人不知輕重,只知胡攪蠻纏。
昭華見他臉色稍霽,又道:“今天我做了一道蔥絲魚湯,晚膳上來,陛下要嚐嚐。”
文康來了興致,先前徵衛國落難時吃他煮的半生不熟的魚湯,去年生日時又吃到他做的叫化雞,都是簡陋之物,其實他自幼嬌貴哪會做什麼吃的,無非在遊歷時跟人學了兩招在野外湊合填肚的東西罷了,不知道現在在物品齊備的御膳房,他會做出什麼樣來。
文康本來心情不好不想吃飯,被昭華勾起興致,也對晚膳產生了期待。笑眯眯道:“你居然親自下廚,是不是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
昭華本來就心裡發虛,被他一說,噎得說不出話來。
待晚膳擺好,昭華把魚湯端到皇帝跟前,他嚐了一口,湯色乳白,微辣濃鮮,極是美味。
文康有些疑惑:“是你做的?”
“是。”
“你會剝鱗會剖肚?”
“不大會,御膳房有打下手的雜役,說這活很髒還容易割了手,所以他刮鱗剖肚。”
文康點頭,心想該好好賞那雜役纔是。又問:“你會切菜?這姜蔥筍絲切得如此均稱,沒有幾年功夫做不到。”
“是御膳房御廚切的。”
“哦。那你會調味?”
“是御廚把調料調好在碗裡,只需下鍋就行。”
“那你幹什麼了?”
昭華想了想,不大好意思地說:“我把魚放鍋裡了。”
“噗。”文康一口湯噴了出來,哈哈大笑,笑得幾乎上不來氣。
昭華臉紅微嗔:“你笑話我。”
“不是不是。”文康好不容易止住了笑,“我是覺得你做的魚湯很好,是感動的笑,真的,看我的眼多真誠你就知道這是真話。”
昭華看他調笑的眼神,繃着臉不理他。
“好了,不笑了。一起吃吧。”文康把他拉到身邊坐下,又指着一碗白色的湯狀東西問:“那是什麼東西?”
“這是江南鄉里的小吃一溜下。”
“什麼?一溜啥?名字這麼怪。”
“是翡翠做的,酸酸涼涼很開胃,女子都喜歡。”昭華舀了一碗推到他跟前,“翡翠想把這個送給沈貴人,陛下可恩准?”
“準。”文康心情一好,變得好說話,胃口也因爲好好笑了一下變得好起來。
次日,翡翠做了一碗“一溜下”,還有幾樣南方的精緻小吃到了沈落雁的住處宜芸宮,行了禮,把食盒打開,將食物一樣樣取出來。
“有勞姐姐了,真沒想到,居然在這裡還能吃到家鄉的小吃。”沈落雁笑得溫柔嫺雅,完全沒有前日的梨花帶雨可憐相。
“是啊,貴人懷着龍胎一定要保重纔是。”翡翠笑眯眯看着她,細細打量一番,“哎呀,貴人這香囊繡得真是精巧,聽說沈貴人心靈手巧,針線活做得極好,不知能不能賞奴婢看兩眼。”
沈落雁瞧她一眼,道:“進來吧。”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裡間臥室,宮女守在門外。
翡翠沒有廢話,壓底聲音問:“這次是怎麼回事?你想用肚裡血肉和姬貴妃火拼嗎?”
“你知道?”
“是主子猜到的。他說以姬貴妃的爲人想不出這種法子來害人,況且好端端的你到姬貴妃宮裡喝茶必有所圖。”
“主子說的沒錯,我入宮的任務就是對付姬貴妃,壞了齊國和東林國的盟約,要想達到目的,靠皇上恩寵遠遠不夠,只能靠肚裡的龍種纔夠份量。”
“主子不希望你們拿無辜的胎兒當武器。”
“我也不希望,可是現在的情勢是敵強我弱,硬碰硬絕對不行,只得如此。”
翡翠嘆了口氣:“主子很擔心你,你這樣拿命跟人拼太危險了。”
沈落雁一笑:“只要壞了兩國兩盟,我燕國將來複國就少犧牲萬千將士,我這條命拼得值。”
“可是主子不贊成這樣對未出世的孩子下毒手,要你好好把孩子生下來,其他事情他會想法子的。”
“他能想什麼法子?靠皇帝的恩寵拿這條命和人拼?上回他被林相國抓到天牢受一晚上酷刑煎熬,皇上也沒把林相國怎麼着,難道這回他還想自己弄掉半條命來拉姬貴妃下水,算了吧。”
沈落雁冷笑:“我若不做點什麼,對不起楊相國所託,又對不起被我辜負的容乾,如此背井離鄉也太不值得了。”
說着,沈落雁鄭重道:“你回覆太子,我自有辦法,請他不要插手,也不要擔心。”
翡翠無奈地嘆嘆氣,拿了幾樣鞋樣回去。回寢宮悄悄給昭華回了,昭華皺皺眉,長嘆一聲沒說話。
除了沈貴人險些落胎一事,齊皇宮非常平靜沒什麼可供談資的插曲。春暖花開時節,河岸化凍,因上凍而暫停的引河工程繼續開工。
文康下了朝回到寢宮,陰沉着臉,昭華上前爲他換下朝服。
“陛下爲了何事愁眉不展?”
“今□□上,司農大夫啓奏說,引豹尾河入都的工程已經進展一半,只是耗資巨大,後續工程的款項沒有着落。”
“司農大夫掌管全國財政,該當爲君分憂,設法籌款。”
“國庫每年開支都有定數,如今多了開河入都這樣的大工程,虧空了好大一塊,除非挪用擴軍的軍餉,可是公孫大將軍肯定不答應。”
“臣有一策,陛下可願聽?”昭華鄭重站起身來。
“坐着說吧。”
“陛下可以徵贖罪錢,有人犯罪可用錢帛來獲得減免。”
“這個……”文康思忖一番,“會不會壞了吏治?這可是動搖國本的事。”
昭華冷笑:“陛下這話不妥,難道不徵贖罪錢吏治就不壞?前幾年齊國滅燕國滅魏國,大肆劫掠,那麼多錢都到哪兒去了?難道都在國庫?那個時候可沒什麼贖罪銀。”
文康一陣心虛無話可說,說是下旨禁燒殺搶掠,不過一句空話,下面將士陽奉陰違,見美女就奪見財物就搶,有人反抗就殺,如果治罪的話,剛剛打下敵國就治有功將士的罪,落個“狡兔死走狗烹,敵國滅功臣亡”的惡名不說,更是寒了將士的心,所以他只得申斥一番,不敢來真的。
正是將士們看出皇帝不敢真的治他們的罪,再加上當時的蒙大將軍縱容,打下燕國後搶掠得特別厲害,皇帝曾答應昭華的投降條件之一勿燒殺擄掠基本上沒兌現,只是保住燕皇宮宗廟陵寢的完好。
昭華對帝王權術爛熟於心,自然明白文康的苦衷,換了他坐在這位子上,也不得不睜隻眼閉隻眼來籠絡人心維持平衡,只是看故國遭劫百姓受苦,心裡的怨氣難以平息,只怪自己無能又恨敵人狠毒。
他雖然沒有表示怪皇帝的意思,皇帝卻心存歉疚,覺得自己做了食言之人,心裡盤算着無論如何也得把這事辦下去。
昭華繼續說:“如果官吏不犯罪,當然用不着什麼贖罪錢,如果犯了罪,讓他們把非法所得吐出來有什麼不對?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對有操守的人來說,有沒有贖罪錢都一樣守節,對沒操守的人自是百般算計撈錢。按說我的身份不該對朝廷上的事置喙,只是工程到了一半,如果半途而廢,以前所做白白棄了,是更大的大浪費,更令國都百姓失望。”
“你不用說。朕心裡有數。”
昭華見他如此,知道他心裡有了定見,沒再說什麼。
次日早朝,文康把徵贖罪錢的事提出廷議,不少大臣反對,認爲會壞了吏治。文康在朝上一番舌戰,暗示右相國袁子益,你受賄賣爵之事朕都知道,贖罪錢的事不通過到時你的事犯了就按律處置,再暗示大將軍公孫昌,不同意的話就挪軍費補這個虧空,最後暗示司農大夫紀淳風,不同意你就另想法子籌錢,籌不來錢你這司農就別做了。
最後,身份最高的相國和大將軍都不反對了,其它大臣也無力反對,徵贖罪錢的事就通過了廷議。
昭華聽他說了朝上的事,忍不住笑,笑引河工程得以繼續,更笑文康頭腦靈活,帝王權謀玩得愈發得心應手。
笑完後又嘆氣,如果文康不是敵國君主那該多好,也許他們真的可以並肩戰鬥共創大業,共賞萬里江山。只可惜,他們的國家不能共存,他們兩人也遲早面對一場決戰。
昭華默默地環上他的腰,把頭靠在他肩上。
“剛纔很高興,怎麼又不笑了。”文康摸摸他的頭,
“春花好景不常在,人不可能永遠開心無憂。”昭華抱着他幽幽嘆氣,這個身體以後就沒有機會再抱着,這樣的日子無論快樂還是悲傷,過一天就少一天,這個人無論是帶給他痛苦還是快樂,以後再也沒機會在一起。
司農衙門的書辦們忙着銷算的事,下了朝司農大夫紀淳風向公孫昌抱怨:“皇上怎麼會想出這樣的餿招,似乎可以解燃眉之急,但是長久下來對吏治並不好。”
“先把眼前的困難過去再說。”公孫昌冷笑,“這樣頭頭是道,精打細算,考慮又周全,不象是皇上想出來的,他身邊有能人啊。”
“是誰?”
“還用說嗎?呆在皇上身邊又能影響皇上意見,瞭解皇上心思,而且把列國朝政天下局勢都瞭然於胸的還能有誰。不少人見他淪爲戰俘、奴隸,就覺得沒什麼可顧忌的,卻忘了他雖然身爲卑賤,可是胸有丘壑,精通帝王權術,只是換種方式使用罷了。先前我也被他哄住,覺得他困於牢籠又溫馴屈服不會翻多大的浪,還覺得先前蒙大將軍想方設法置他於死地也太小題大作了,現在見皇上被他玩於掌股之中,看來竟是我大意了。”
“這話怎麼說?”
“你在這裡爲籌錢發愁,可是那人卻仗着皇上恩寵,拿着皇家的錢大肆收買人心呢。”
“豈有此理,我要告他,大將軍這麼說可有證據?”紀淳風氣得臉發紅。
公孫昌冷笑,深沉的眼眸愈發黑暗。“不要急。證據是有的,我正在蒐集,只是他正受皇上寵愛,日夜伴君,紀大人要告他,一定要看準了再出手,務必一擊而中,令他不能翻身。”
“採薜荔兮水中,攀芙蓉兮木末。思公子兮未敢言,目眇眇兮愁予……”
建章宮內,管絃之聲,悠揚動聽,藝人樂師們頌唱着《湘夫人》。
文康和昭華一起欣賞會樂署待詔們新排的曲文,不時點評一番。
“啓稟陛下,司農大夫有要事求見。”門外太監回稟。
文康有些掃興,到想可能是工程款項的事有了新進展,所以還是換了衣裳出正殿接見。
紀淳風行禮畢,道:“陛下,臣奉旨籌款,徵國都內店肆和百工商稅,前日到東斜街珠寶古玩鋪查驗,發現了這個。”
說着紀淳風把手中的盒子奉上,內侍接過打開,裡面是一塊鏤雕盤螭暖玉佩,文康一見臉色陰沉下來。
“臣仔細一看,這玉佩分明是內府製造,供上用的,而且也只有皇室才能使用。”紀淳風無視皇帝難看臉色繼續分析,“上用內造物品居然流出宮裡,臣懷疑有不安份的奴才盜取皇宮寶物,所以又檢查了所有珠寶古玩鋪,有了大發現,原來是受陛下萬般恩寵的慕容公子暗中將陛下恩賜的寶物拿出變賣,當然臣也不敢對陛下恩寵之人有所懷疑,偷運皇宮寶物出宮是死罪,按律處置就是了。只是臣覺得奇怪,公子要什麼有什麼,還沒開口,陛下就主動送到他跟前,他要那麼多錢做什麼?所以臣擔心陛下左右有心懷叵測之小人,故冒死稟告……”
“夠了。”文康怒喝一聲,“不用說了。”
“陛下是否宣廷尉大人來徹查此事。”紀淳風看着皇帝的臉色,如果皇帝宣廷尉徹查說明他徹底怒了,如果不願交廷尉府訊問,說明皇帝想私了。
“退下,朕自有處置。”
注:“採薜荔兮水中,攀芙蓉兮木末。思公子兮未敢言,目眇眇兮愁予……”是作者自己亂湊的,不是出自屈原大大的《湘夫人》。
下章:小康發現小華搞的動作,灰常灰常氣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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