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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波士頓洛根國際機場堪稱世界上最繁忙的20大機場之一,如果是經常搭乘各種航線的“空中飛人”,想必都見識過那些根據航班和預定單所統計出來的數字,通常相當驚人,可每當看到類似的報道,蘇左從來都只是撇一撇嘴。

“數據是拿來炫耀的,沒有人真正在乎乘客的感受。繁忙,就意味着延誤、等待、擁擠,以及各種不便。”她毫不客氣地這樣想,“航空公司爲了利益最大化甚至還會超額售票,再將出票價最低或是登機最晚的乘客毫無顏面地趕下飛機,這樣駭人聽聞的事件不也在美國頻頻上演嗎?”所有這一切對於總是在與狡猾的罪犯進行着時間賽跑的一名刑警來說,無疑等同於“焦躁”的代名詞,正如她此時此刻的處境,簡直令人沮喪。

她所搭乘的這趟直飛原京市的航班已經比預定的起飛時間晚點半個小時了,機場地勤人員依然沒有讓乘客們登機的意思,看起來等待勢必毫無疑問地繼續下去。蘇左煩悶地站起身,手下小周正靠在對面的候機椅上酣然大睡。爲了抓捕喬伊森,她和屬下一路從中國趕來,已經連續幾日只有3、4個小時的睡眠,再加上本就倒時差,現在就連一向叫囂着自己身強體壯的小周都支撐不住了。

蘇左故意踢了踢小周大咧咧伸出的雙腿,小周立刻驚醒,警惕地張望起四周:“怎麼了蘇隊?有情況?”

見到屬下這番模樣,蘇左既心疼又好笑:“你能不能注意下睡相?口水都流到衣服上了。”

小周用惺忪的睡眼困惑地望了望隊長,完全不明所以,嘴裡輕輕唸叨了一句:“飛機怎麼還沒來......”便又合上了眼睛。

一家簡易的星巴克剛好離登機口不遠,蘇左於是向咖啡店走去,想着還有十幾個小時的長途飛機要坐,不如先活動活動筋骨,順便喝杯咖啡。

“哎?是蘇小姐!”剛從星巴克走出,路過洗手間時,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蘇左身後響起,不管是內容還是聲音本身,都不由地令她停下腳步,回望過來。

女人看樣子剛剛從“家庭衛生間”中出來,身邊的男孩子正擠眉弄眼,雙臂以一種奇怪的頻率一顫一顫地上下揮動着,嘴裡卻含含混混興高采烈地衝蘇左喊着:“蘇阿姨好。”

“是你們啊,”看到眼前的母子,蘇左自然地笑起來,並饒有深意地指指女人身後的家庭衛生間,“現在已經輕車熟路了?”

女人的笑容則更加真誠,禮貌地頷首道:“那天真是多虧了您,我和瑞瑞纔不至於那麼困擾。瑞瑞還一直遺憾,以爲再也見不到蘇阿姨了。您知道的,畢竟在異國他鄉,能遇見像您這樣的同胞,心裡總是暖的,沒想到今天又在這裡碰到您,看來我們真是有緣!”

兩天前,蘇左記得自己剛剛完成禮堂內抓捕喬伊森的布控,正假裝聽衆,向禮堂走去時,剛巧遇到這對中**子無助的身影就出現在禮堂門口。

“請問,您是中國人吧?”婦女大概40歲左右,當時穿着淺褐色的針織開衫和百褶裙,頭髮隨意地在腦後打了個結,臉上幾乎沒有化過妝的痕跡,只是點了豆沙色的脣彩,整體給人一種乾淨婉約的印象。

“嗯,我想請問,這裡有沒有那種可以讓母親帶着孩子共同使用的洗手間?”

蘇左剛開始還以爲自己沒有聽清,但隨即,她便明白了少婦的困擾。只見這時從少婦身後閃出一個年齡約12、3歲的男孩兒,穿着簡潔的格子襯衫和牛仔褲,本應天真調皮的臉龐卻正在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抽動着,表情十分扭曲,兩支手臂和一條腿也在不住抖動,看起來男孩兒根本無法自控,每次臉部的痙攣和四肢的抖動來襲,他就只能像被看不見的線操縱着的木偶,進行這種驚駭旁人的“表演”。

少婦緊緊攬住男孩兒的肩膀,與蘇左四目相對,雖未明言,但眼神中彷彿在說:“您看到了,我需要幫助我的孩子上廁所,可是這麼大的男孩子,顯然已經不適合同我一起進女士洗手間了,我該怎麼辦?”

蘇左稍稍遲疑了兩秒,從揹包中翻出紙筆,畫起了圖,邊畫邊解釋:“以後你看到門前畫有這樣標誌的,就說明是‘家庭洗手間’,不分男女,通常是一個大的單間,足夠你和孩子共用,一次只能供一個家庭使用,所以你也完全不必擔心使用中還會有別人闖進來。一般的公共建築和商場中都會有這樣的‘家庭洗手間’,寫字樓中不常見,有時這樣的洗手間會上鎖,如果想使用還需要請大樓的服務人員幫忙開門。”說到這裡,她又似乎想起了什麼,補充道,“這裡的洗手間就在一層大廳的轉角,你不妨帶孩子先去看一看。”

少婦小心地接過畫有“三個小人手牽手”圖案的那張紙,不住點頭道謝,竟像如獲至寶。

“你們......也是來聽演講的嗎?”蘇左本能的詢問。

“我們......”少婦卻好像對這個問題有些拿不準該如何回答,最終說,“我們是來找人的。”但對於來找什麼人,少婦沒有繼續說下去。

“你們要找的人,找到了嗎?”再次見到少婦和少年,蘇左不假思索地這樣問起來。

“找到了。”少婦猶豫了片刻,但還是誠實地回答,眼神突然變得有些閃爍,這是人們在談到心虛的話題且欲言又止時所特有的眼部變化,而這根本逃不過蘇左作爲刑警的敏銳雙眼。不過蘇左知道眼前的母子不是壞人,他們不想與人言說的秘密,多半與這孩子的疾病有關。

“啊!”突然,女人好像看到了什麼,瞳孔一瞬間睜得巨大,越過蘇左的肩膀直愣愣地向她身後望去。

蘇左不解地回過頭,察覺女人的視線原來聚焦的是一個人,當她發現那個人自己竟然也很熟悉時,心中開始暗暗驚訝:“原來是他?!”

身邊的中**親沒有再多言,而是確信蘇左也認出了來人後,意味深長地與蘇左對視了幾秒,便沉默地握緊兒子始終顫抖着的一隻手,禮貌地走開了。

來人並沒有將視線投向蘇左和中**子這裡,而是始終低垂着目光,徑自拐入了一旁的星巴克咖啡廳,十分守秩序地站在了排隊點餐的人羣末尾。

蘇左隨即跟了上去。

輪到來人點餐,只聽他用清晰的聲音一絲不苟地對店員說:“一杯冰焦糖瑪奇朵。請在咖啡上噴三圈奶油,把液體焦糖沿奶油的邊緣從左至右劃五條直線,另外不要在奶油上面放櫻桃,謝謝。”

因爲點餐和取咖啡不在一起,美國星巴克的習慣是要在每位客人的杯子上用馬克筆寫下名字,以免客人拿錯。店員顯然是沒見過如此多要求的顧客,翻着眼睛不太和善地問:“姓名?”

來人絲毫沒有察覺到對方的不耐煩,而是繼續一字一頓清晰地回答:“Cheng Xiao.”

目睹了來人點咖啡的全過程,蘇左暗暗在心裡吐了吐舌頭,不過還是向轉過身的蕭程迎了上去。

見到竟然是蘇左,蕭程也嚇了一跳。蘇左剛要開口問候,蕭程卻突然舉起手,示意蘇左先等一等,自己則轉身去取咖啡了。只見蕭程拿起寫有自己名字的咖啡,先上下審視了一番,似乎覺得還算滿意之後,並不是直接把吸管插入咖啡中品嚐,而是用力將全部的奶油和焦糖一下子壓進咖啡裡,使勁攪動了片刻,然後特意又換了一根乾淨的吸管,這才慢慢插入已經完全分不出咖啡和奶油的杯子裡,認真地吸了一口。

蘇左甚至都看到他的喉頭因吞嚥而滑動了一下。

“不好意思,我一次只能做一件事,要先做完一件事,再開始做下一件。”喝完這口咖啡,蕭程像是完成了一個任務,終於露出輕鬆的微笑。

“你都是這麼喝咖啡的?”蘇左基本上已經無語,只好尷尬地撓着頭問。

“我只是比較喜歡吃甜的東西。”蕭程依然嚴謹地回答。隨後他似乎注意到蘇左手中捧着的是沒有加任何糖和奶的黑咖啡,毫不掩飾地皺了皺眉。

蘇左示威似的喝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黑咖啡,故意衝蕭程擠出一個大大的笑臉:“真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我也沒想到三天內我們會見面兩次,這在我與初識者的見面概率裡,已經算很高的了。”蕭程一邊喝着咖啡一邊很自然地說,“而且我有預感,我們接下來會不斷見面。”

蘇左聞言則情不自禁地挑釁道:“能與我經常見面的,一般都是罪犯。”

蕭程倒是滿不在意蘇左的揶揄,反而爽朗地笑了一下:“如果我做罪犯,恐怕會讓你抓不到我任何證據。”

蘇左聽了撇撇嘴,不置可否。

“你找到可以回國的理由了?”

蕭程對此並未反駁,像是默認了。

“不會是因爲他們吧?”蘇左揚了揚下巴,順着她的視線,剛剛那對母子剛好就在蕭程視線正前方的候機位上,雖然是背對着落地窗,但母親那不自然的躲閃姿態,顯然說明他們也曾不安地向着這邊張望。

“亨廷頓舞蹈症,單基因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病,患者病發時無法控制自己的四肢,就像在手舞足蹈一樣,是一種罕見的遺傳性神經退行疾病,在歐美國家的發病率比在亞洲高,患者病發後病情會呈逐漸惡化趨勢,並且普遍伴隨心理及智力能力下降,甚至癡呆,病發後的壽命通常只剩下15年。亨廷頓舞蹈症可以病發於任一年齡,但40歲左右發病比較常見,只有約6%的少年型患者,此症在少年患者中亦稱運動不能剛性綜合症,最終患者會因吞嚥、呼吸困難,或肺炎、心臟病、甚至嚴重的跌倒等併發症而死亡,目前醫學界尚無辦法醫治。不過,基因剪刀,或許是救治這個病的新希望。所以你,是他們母子當下最需要的人。”

聽到蘇左一口氣說完這些,蕭程驚訝地望着她,眼神裡滿是露骨的欣賞。

“你的觀察能力和分析能力都相當卓越,果然,女人做刑警,能產生奇妙的化學效應。”

蘇左假裝蹙起眉頭:“我覺得你這是對性別的偏見。”

蕭程連忙放下喝了一半的咖啡,擺着手解釋道:“絕對不是的,男性和女性存在與生俱來的意識差別,這是基因決定的。但這種差別很複雜,幾乎無法用語言解釋清楚,也難以證明。”

蘇左本來也沒想計較,而且似乎認同了這種說法,聳聳肩說:“或許我經常可以感受得到你說的基因差別。像你說的,女人做刑警,有種奇妙的化學反應。”

看到對方大度的自嘲,蕭程明顯鬆了一口氣,兩人不禁相視一笑。

“但就算我回國,也幫不了他們。至少現階段,我什麼也做不了。”回到剛纔的話題,蕭程不禁遠遠注視着中**子所在的候機位,語氣無奈地說。

蘇左立刻領悟到了什麼:“法律不允許在人體身上改寫基因,的確對這些患有遺傳疾病的人來說,有些殘酷,因爲明知道可以,卻不能用行動來改變命運。但......”

“你是想說,如果法律真的允許基因改寫,同樣很危險吧?”蕭程彷彿十分理解蘇左的顧慮,主動說道,“你是個警察,肯定已經想到如果基因改寫被用於犯罪,將帶來的種種嚴重後果。”

說到這裡,蕭程的語氣突然變得十分嚴肅:“可實際上,它的可怕遠不止於此。我的老師說過,基因改寫會讓人類失控。”

蕭程的話換來兩人一陣沉默。

蘇左此前的確沒考慮過,她覺得自己也好像與蕭程一樣,認爲基因改寫的存在,理所應當只用來治療疾病。其它一切用途,在當下看來,怎麼都很危險。

“那你這次,究竟爲什麼要回國呢?”蘇左思慮了片刻,問到了關鍵。

蕭程望了望她,卻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喝光了杯中的最後一點咖啡。

此時的C15登機口,如風琴狀的百褶連接艙依然突兀地向一片空無伸展着,看起來,飛往原京的這趟班機還絲毫沒有即將到來的跡象。

“截至這一分鐘,已經晚點了47分鐘,而據我的經驗,這種距離的航線,通常晚點1個半小時以內,飛機還有望準時到達目的地,當然,這取決於飛行員的技術和意願以及目的地的航空管理。”蕭程一本正經地岔開了話題,並從腕錶上收回視線。

蘇左瞥見,那是一塊兒印着米老鼠和芝士蛋糕的彩色卡通手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