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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明媚的好天氣,空氣裡有着入秋時節特有的樹葉乾枯了的味道。相較於百花爭豔的春天和潮溼悶熱的夏季。蘇左最喜歡原京的這一季節,既不張揚也不黏膩,帶着一絲淡淡的憂愁和蒼涼,使人不自覺地去思考更多,然後堅毅地迎來厚重的冬天。

蕭程面朝警局大門站立着,身穿一件白色的修身毛衣和菸灰色長褲,身材顯得十分清秀,內裡淡藍色的襯衣,領口微微敞開。一道陽光灑將下來,在他身後形成了暖暖的光暈,細細的金絲邊眼鏡上反射着點點光斑。

“找我?”蘇左走近到他身前纔看清,他正面帶微笑,目光裡透着柔和,朝蘇左輕輕點了點頭。

“你對原京越來越熟悉了,自己都能找到刑警隊來了。”不知道該說些什麼,蘇左竟然有點兒緊張,於是用調侃的語氣掩飾。

“你今天有點兒......不一樣。”蕭程打量了蘇左幾秒,然後指了指她身上的衣服說。

“嫌醜?”蘇左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休閒裝,心虛地問。

沒想到蕭程卻不再說衣服,而是突然又凝視着她的眼睛笑起來:“散着頭髮很好看呀!”一笑便露出了一口整齊的白牙。

蘇左立刻便知又被他戲弄了,可是心裡並不生氣,反而下意識地捋了捋吹散到耳邊的長髮,望着蕭程問:“想吃甜的東西嗎?”

蕭程不知她何意,有點兒爲難:“可是這裡離榴蓮甜品店有點兒遠吧......”

“跟我走吧,我也帶你吃點兒不一樣的。”蘇左說完擠了下眼睛,利落地邁開步子,帶着蕭程向路邊一條小巷內轉去。

這一帶是老城區,大約有四五條小巷阡陌相交,建着古樸的院落和磚瓦房。近年來原京市**對這種古色古香的建築施行了新政加以保護,許多房屋都得到了翻修,小巷裡也規劃一新,顯得既有歷史的文化風情,又有現代的文明整潔。許多原住居民還通過申請執照,將自家的古院開闢做商用,改建成旅館、餐館、咖啡廳等等,偶爾還能看到幾間老字號的店面,專經營原京本地有着幾百年悠久歷史的風味小吃和手工藝品。

蕭程和蘇左雙雙漫步在小巷裡,倒像極了一對來原京觀光旅遊的情侶。兩人一路並沒怎麼交談,大多時候都只是相視笑笑,彷彿很多話不需要多說。

突然,蘇左在一家民房前站定了腳步。蕭程不禁前後左右環顧了一番,發現這裡什麼也沒有,就是一處再普通不過的住戶,此時院子的木質大門緊閉着,根本不像是生意人家要迎客的樣子。

蘇左知道蕭程心裡的疑惑,淡淡一笑,走上石臺階,在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片刻之後,一名滿頭花髮的老者開啓了大門。

蘇左見到他,爽朗地笑着叫起來:“葛爺爺!”

“哎!小蘇警官來啦。”老人見是蘇左,立刻笑逐顏開,讓開了大門,“快進來,院裡坐。”

老人看見蘇左身後的蕭程,先是意外,但立刻親切地點了點頭,蕭程不禁學着蘇左的口吻也問候了一聲:“葛爺爺好。”老人臉上的笑意更深。

穿過一扇精緻的影背牆,小院裡的風光一覽無餘。一個寬敞的藤架頂棚下,擺着幾套小巧的木質桌椅。兩棵大銀杏樹分立在院落兩側,想必夏季會爲小院帶來片片濃蔭。此刻樹上的葉子還沒有完全凋落,在陽光下看上去通體金黃,扇形的葉子隨着微風優美地輕擺着,別有一番浪漫典雅的韻味。

蘇左選定了藤架下的一個小桌,率先坐下來,擡頭望着兩棵參天的銀杏樹說道:“葛爺爺,今年的白果兒一定下來了吧?我是專門來喝白果糖水的。”

“好嘞!你等着。”葛爺爺痛快地應了一聲,又轉身爲他們端來一個燒着紅碳的火盆,特意笑着衝蕭程解釋道,“入秋了,坐在院裡得有這個纔不冷。”

蘇左看到葛爺爺將炭盆放在蕭程身邊,故意嗔怪道:“呦,真偏心,您怎麼不怕我冷呀?”

葛爺爺斜眼看着她,像在訓斥自己的孫女一樣說:“人家小夥子一看就是個讀書人,體格單薄,哪兒像你,平時大大咧咧慣了,身體比男孩子還壯!”老人說完也沒等蘇左頂嘴,就笑哈哈地進到屋裡去了。

蕭程聽了老人的話,忍俊不禁。蘇左此刻則有點兒漲紅了臉,望着老人的背影,眼神裡既敬愛又責怪。

沒過兩分鐘,葛爺爺便端着兩支精美的瓷碗走出了屋子。當瓷碗被放在眼前後,蕭程一看,內裡盛着滿滿的淡橙色液體,足足有二三十顆飽滿的白果與糖水交融在碗內,表面還飄着一層氣味芬芳的桂花。

葛爺爺又爲兩人遞來兩把雕有同樣考究花紋的瓷勺,看着蘇左一幅垂涎欲滴的模樣,慈愛地說道:“快趁熱吃吧!”

蘇左衝老人莞爾一笑,便毫不客氣地舀了一勺白果加糖水大口吃起來。

老人又禮貌地衝蕭程點點頭,沒有再多說什麼,便回到屋裡去了。

蕭程學着蘇左的樣子,也盛了一勺糖水一個白果,一起放進了嘴裡。

“苦吧?”蘇左饒有興致地看着蕭程臉上的表情由好奇變成痛苦,笑吟吟地問道。

蕭程很努力地將口中的白果和糖水嚥下,又細細砸了砸嘴,回味似的品評道:“我想下一口就不會有剛纔那麼苦了。”說完他竟然真的又舀了一大勺,這次裡面盛着至少三四顆白果,猛地放進嘴裡咀嚼起來。

蘇左傻傻地望着他,過了幾秒,就看蕭程點了點頭,滿意地說:“果然,苦中帶甜,還有甘香,真是甜品中的極品。”

蘇左簡直要被他的樣子逗樂了,有點兒不能相信似的問:“你真覺得好吃?”

“嗯!”蕭程似乎十分篤定,“比那些單純只有甜味兒的東西好吃多了。”

蘇左這回真心高興地揚起嘴角,一邊喝着自己碗裡的糖水一邊說:“葛爺爺家祖上是專做御膳甜點的,這個白果糖水原是南方的做法,聽說還是葛爺爺的老祖宗親自到廣州、福建那邊向當地人取經學來的。其實葛爺爺還會做很多別的獨門甜品,只是現在的時令正是產白果的季節,所以我今天才特意點了這個。白果這麼苦,許多人都吃不來,本來我還想捉弄你一下,沒想到你能這麼喜歡。”

蕭程吃得津津有味,聽了蘇左的話,很有興致地問道:“可是葛爺爺家從外面看根本不像是個店面呀,這生意是怎麼做的?”

蘇左聞言沉默了幾秒,然後開始淡然地講述道:“原先葛爺爺家是這條小巷裡最有名的甜品鋪子,那時葛奶奶也還在,生意和口碑一直非常好。可葛爺爺的兒子在十幾年前殺了人,被關進監獄。不過鋪子一直沒關,只是幾年前葛奶奶過世了,葛爺爺年紀也越來越大,纔不得已摘了招牌。如今只有多年的常客會偶爾來葛爺爺這裡坐一坐,吃一些熟悉且常常懷念的口味。”

蕭程似乎沒想到葛爺爺一家還有這樣的境遇,表情稍稍變得嚴肅,順勢問道:“葛爺爺的兒子當年爲什麼殺人?”

蘇左的語氣不再像先前那麼平淡,而是開始變得鄭重:“好像也是因爲做生意的事,被身邊最親近的人陷害了,結果知道真相後,情急惱怒之下,錯手殺了對方。當年小葛叔叔殺了人後,是葛爺爺親自帶着他到警隊去自的首。爲小葛叔叔戴上手銬的人,是當時的刑警隊長,也就是現在的任局。”

“哦......”蕭程沉沉地應了一聲,心裡多少明白了幾分蘇左爲什麼會對葛爺爺表現得十分敬重。能在親生骨肉犯下重罪後毅然選擇帶他去自首的父親,內心一定有着常人所不及的正直和強大。

只聽蘇左接着幽幽地說:“小時候,我家就住在隔壁的一條街,經常來葛爺爺家吃甜品。有幾次,我還碰見過被殺的那個人,記得小葛叔叔每次都稱呼他爲‘師兄’......”說到這裡,蘇左故意停頓下來,打量着蕭程的反應,隨即又故作輕鬆地解釋道,“據說他們在上中學時曾一起跟同一位老師學過書法。”

蕭程手裡的瓷勺這時與瓷碗碰撞出“叮”的一響,他望着眼前已經喝了大半碗的白果糖水,遲疑了幾秒,乾脆端起碗來將剩下的一飲而盡,隨後迴歸平靜地注視着蘇左,又輕輕地“哦......”了一聲。現在他終於明白過來蘇左爲什麼會主動提起葛爺爺家的往事了,因爲在他的判斷裡,蘇左本不是個喜歡八卦別人傷痛的人。

蘇左似乎並不滿意蕭程只說了一個簡單的“哦”,但現在畢竟對邵毅平的懷疑沒有實證,況且警方查案的進展不能外泄,所以她也無法再多說什麼,只好一時鎖緊了眉頭。

蕭程彷彿看穿了對方的心情,輕輕揉搓着臉頰,苦惱道:“最近發生了太多事......而有些事,我還沒有想明白,我需要一些時間,然後慢慢地去看得更清。”

在蘇左的印象裡,蕭程之前對任何事都總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可是剛纔說這些話時,卻明顯帶着猶疑。蘇左想起曾在書裡看到過一句話“當你對一個人失去了信任,實際上最難過的是你自己。”她想象着當下的蕭程恐怕正徘徊在滑向難過的邊緣,他應該很想多做些什麼,來徹底拉或推自己一把。

果然,蕭程接着小心翼翼地試探着說道:“其實我今天來找你,就是想請你讓我跟你一起查案。原先是隻發生了戴老師的命案,我覺得我插不上手,但現在接連出現了與‘茲扎’相關的案件,我想破案或許我可以幫得上忙。當然,我也有我自私的考慮......”蕭程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竟顯得難以啓齒。

蘇左則不像蕭程那般遲疑,而是將近來的想法一吐爲快:“不管你怎麼想,我希望你清楚,近來發生的這些事每一件似乎都和你有關,看起來正是你的歸來,才成爲了這場旋渦的中心......”

蕭程緊張地聆聽着蘇左的話,生怕對方找理由推脫,可意外的是,蘇左接下來竟然毫不猶豫地說,“不過,我答應你。”

蕭程一時沒能反應過來,愣住了。

“怎麼,你的樣子倒像是沒想到我會答應?”蘇左眨着眼睛反問道。

蕭程趕緊搖了搖頭:“不是,只是沒想到你會這麼爽快。畢竟......這裡面有命案,而且還關係着‘茲扎’病毒,與中原省委、甚至國家的衛生部、立法機關都有牽扯......”

蘇左卻蠻不在意地擺了擺手:“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再大的案子,也得從小地方一點一點找線索。再說,我相信你。”

說完,她看着蕭程壞笑起來。

蕭程不明所以,眼神相當複雜,過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氣十分鄭重地問道:“你爲什麼總是會相信我?”

沒料到蘇左想都沒想就直接回答:“因爲我覺得你腦子不夠用。”

“啊?”蕭程不禁大驚失聲,他生平還是第一次被人說“腦子不夠用”,這會兒腦子竟然真的有些轉不過來了。

蘇左臉上的壞笑稍稍收斂了些,耐心地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人的腦力和精力都是有限的,你腦子裡裝的都是別人不會去想的問題,而對於那些別人都會去想的,你的腦子反而就裝不下了。這不是不夠用是什麼?!”

蕭程努力皺着眉頭想了想,似乎還是沒能明白蘇左的意思。蘇左則望着他一臉迷茫的樣子,笑得更歡。

這時,一陣微風拂過,兩人不約而同擡起了頭。一片銀杏葉剛巧被風拂着,從上方輕柔地飄落至木桌上。隨着“吱呀”的開門聲,只見葛爺爺提着一個大大的掃把,正搖晃着身軀從裡屋步將出來。

蘇左見到這情景,立刻像只小兔子一樣從木椅子上跳起來,衝葛爺爺喊道:“你這老頭兒,是不是看見我來了,故意拿笤帚出來要掃院子?!”

葛爺爺則絲毫沒有推脫的意思,而是任憑蘇左搶過手裡的掃把,麻利兒地退到一邊“嘿嘿嘿”地笑起來。

掃把在蘇左“野蠻”的揮動下與地面摩擦出“沙沙”的聲響,滿地的銀杏葉在掃把前亂舞開來。

“你輕點兒,我掃把還要吶!”葛爺爺故作心疼地叫起來。

“知道啦,你這老頭兒真囉嗦!”蘇左也不甘示弱地邊掃邊頂嘴。

“葛爺爺,我還想要一碗白果糖水!”蕭程抓住時機,也趕緊大聲發表着自己的需求。

一時間,小院內充斥起滿滿的笑語歡聲。

蕭程體會着眼前這和諧的一幕,心中涌上了久違的豁然和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