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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午夜,接連幾天的冷雨令室外陰暗無光,氣溫比白天時又驟降了許多,窗戶上凝結出一層哈氣。室內燃燒的爐火正旺,紅彤彤的火苗在老式的煤爐中跳躍着,偶爾發出“噼裡啪啦”的亂響。

每人面前放着一碗熱氣騰騰的白果糖水,蘇左和**璐分別蜷縮着身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慢慢體會着糖水的熱氣在體內漸漸將寒意驅逐。小周則好像對這碗甜食不怎麼感興趣,只是一個勁兒地擺弄着爐中的火苗,像個小孩子在打電子遊戲。蕭程這會兒一碗糖水已經見底,看到小周碗裡的糖水一點兒沒動,趁對方不注意,乾脆一下拿到了自己身前,又接着津津有味地喝起來。

面對撲朔迷離的現狀,這四人之間存在着一種微妙又堅固的信任。

“榴蓮甜品店太惹眼,警隊又不方便你倆經常進出,你們的實驗基地顯然已經不安全,所以如果是我們四個人的會面,暫時就來葛爺爺這裡碰頭吧。”蘇左簡單地說道,眼睛掃過**璐和蕭程。二人都沒有意見。

**璐神色凝重,她的糖水喝下了大半碗,已經暖和過來,於是沒有心思再喝下去。任誰都看得出,她目前的冷靜外表僅僅只是一種慣性,實則內心早已波濤翻滾。

“我覺得你的猜測是對的,雖然這事實不太容易接受。”她轉頭堅定地看着蘇左,幽幽地說,“我曾經查閱過幾家醫院的就診記錄,沒有找到關於師涵和邵瓏瓏的半點兒信息,當時我就已經察覺出事情不對。因爲從婦產科醫生的角度來看,師涵的身體狀況是絕對不具備懷孕生產的條件的。而如果是藍美倩,則一切就都說得通了。瓏瓏出生在2006年11月,藍美倩失蹤則剛好是從那年的二月份開始,時間上也是吻合的。”

“她自己就是開醫院的,想偷偷在裡面生個孩子,完全可以做到讓外面所有人都毫不知情。”小周補充道,隨即又覺得着實難以置信,“可是她爲什麼要這樣做呀?”

“如果她是被逼的呢?”蘇左轉動着眼睛,又猜測道,“那個沈豪一直在強調:藍美倩沒有自由。”

**璐則定定地思考了片刻,說:“也可能是出於某種責任或使命感。藍美倩是師涵的嫂子,沒有自己的孩子,鄭詩聰去世後,鄭氏家族就等於失去了血脈,也許她認爲生下一個身體裡流淌着師涵骨血的孩子,也能算是對鄭家的一個交代?”

小周顯然不能理解這種想法,嗤之以鼻地說:“我看她八成是爲了錢,說不定不生這個孩子,鄭家的錢她一分也拿不到。”

但蘇左和蕭程在聽完**璐的話後都沒有反駁,而是雙雙沉默着。不過也沒人對小周的話加以反駁,因爲藍美倩的樂團的確是靠着鄭家的錢在維持,她是具備圖財的動機的。

“現在我只是還不能夠確定一個技術問題,就是基因改寫。”蘇左說着向蕭程望來。

她提出的“基因改寫”這個詞令四人的精神都爲之一振。因爲他們心裡都明白,真正值得被關注的,不僅僅是“藍美倩生下了不屬於自己的孩子”這樣一個單純的問題,而是涉及到另外一個更重要的層面——邵瓏瓏的基因是不是被改動過?

“師涵身上的遺傳病基因究竟能不能被改寫?或者換句話說,邵瓏瓏的基因是不是在胚胎狀態下就被改寫過?”

“準確地說,應該是在受精卵狀態下就被改寫了。”蕭程幾乎沒有思索,便講解起來,他似乎正等待着向蘇左等人說明這一問題。

“人體所有的細胞都是由最初的一個細胞,即受精卵分裂而來。受精卵含有一個人來自父母雙方最初始也最完整的DNA鏈條,所以如果要對一個人進行基因改寫,最佳的時機便是從受精卵時就下手。”

蘇左吞了下口水,在她本有的認知裡,如果在沒有徵得個人同意的情況下,就隨意改變一個人,比如在人身上摘取器官、或者毀容、下毒、造成肌體傷害等等,都是不容寬恕的罪行。可蕭程口中“改寫受精卵”這一行爲,卻顛覆了所有上述罪行,完全可以說是對一個人最可怕最徹底的侵犯。但她竟然不知道這算不算得上犯罪。

“在受精卵早期的發育過程中,來自父本和母本的遺傳物質大多被分佈在受精卵的兩端,所以像邵瓏瓏這種情況,會導致罹患骨骼疾病的基因來自於母本,在受精卵階段接受基因改寫,是比較聰明的選擇。”蕭程繼續闡釋着,一遇到這種專業話題,他就神采奕奕,渾身閃耀出一種異於常人的鋒芒。

“那邵瓏瓏的基因改寫,會不會是利用了基因剪刀技術呢?”**璐提出了一個半專業的問題。

蕭程則抿着嘴,緩緩搖了搖頭:“邵瓏瓏出生的時候,基因剪刀技術還沒有被髮明出來。那時的基因改寫還處於萌芽期,改寫過程更繁複,效果也更慢更差。我想這也正是邵瓏瓏的疾病基因沒有能夠被徹底改寫成功的原因。很明顯,有人在他攜帶疾病的基因上動了手腳,卻失敗了,而且可能這個人自己也沒想到,他的改寫,引發了該疾病基因在邵瓏瓏身上的臨牀表現走向了另一個極端。”

“就是弄巧成拙了唄!”小周這時不屑地插話道。

沒想到蕭程卻很認真地贊同了他的話:“沒錯,你總結得一語中的。但有一個事實卻是我們不能忽略的,就是即便這個人失敗了,可是在十一年前,就能夠將基因改寫應用到這個程度的人,也是十分可怕的。我自認,起碼那時的我,還做不到這一點。”

“是他!一定是他......”**璐微微顫抖着身軀,聲音裡帶着哭腔,臉上卻依然保持着執拗的堅強。

在場的另外三人當然都知道她說的是誰。一時間沒有人說話。蕭程板着臉孔,從鏡片後透出深邃的目光。

“但是據我跟邵瓏瓏的接觸,我感覺這個孩子很特別,不只是他患的病特別......”蘇左偏着頭,似乎有了新的想法,“他好像比一般的同齡孩子邏輯思維能力更強。現在邵瓏瓏只有11歲,也許還不太明顯,但說不準將來,他的這種能力會越來越強。我認爲改寫邵瓏瓏受精卵基因的人,還對他進行了其它方面的改造,而且成功了。可是這樣一來,也就產生了一個疑問:十一年前的邵毅平真的具備這樣高超的能力嗎?可以同時改寫受精卵內的疾病基因和其它基因?”

她這句話並沒有特別在問誰,可是似乎能回答的人只有蕭程。但蕭程卻緊閉着嘴,絲毫沒有要給出迴應。

反倒是**璐躊躇了幾秒,不確定地回答:“雖然他已經離開了基因學研究領域很多年,可那時的他,還是戴老師的得意門生,說不定,他在這方面的天賦不比蕭程差......只是這些年一直深藏不露。”雖然她的話聽起來有一定主觀情愫,但也的確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咳,我們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這時小周突然翻起眼睛喊道,“還是沒有證據啊!只要邵毅平和藍美倩都咬死了不承認,我們能有什麼辦法?再說,這件事跟戴林鐘教授的命案真的有關係嗎?”

蘇左望着屬下茫然焦急的神色,心裡不禁也有些動搖。一直以來,她始終認爲最近發生的一系列離奇事件都是因蕭程而起,所以只要每一件都循着線索追查,一定最終會牽連到一起,破案是早晚的事。可眼下查到藍美倩這一步,竟然發現手頭的事件或許在十一年前就已經埋下了伏筆,這就很難判斷是否還與蕭程有關了。

的確,有沒有必要再往下追查呢?

追查下去又是爲了什麼呢?

戴林鐘的死亡案件又會不會因爲眼下的追查而獲得突破呢?

“有!”突然,蕭程威嚴地開了口。

蘇左不禁詫異地將目光落在他臉上。只見蕭程臉上的線條此時顯得格外堅毅:“你忘了嗎?歐陽書曾經找過藍美倩,這就說明這件事至少與‘茲扎’有關!”

蕭程說完這句話用期盼的眼神等待着蘇左的反應,蘇左望着他,覺得他說出的這個理由似乎只是最表面的原因,而他心裡其實還隱藏着什麼,那纔是他此刻極力想要說服蘇左繼續追查下去的真正原因,可他卻不願直白地表露出來。

不過蕭程的話還是瞬間提醒了蘇左,她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得對,其實這件案子查到現在,已經早已不是一件命案那麼簡單。而且邵毅平還涉嫌操控了對郭旻和蔣小夕的綁架事件,他的動機是什麼?他又在爲誰這樣做?我依然認爲我的直覺沒有錯,我們真正的敵人,其實還沒露面。”

蘇左說完又望了蕭程一眼,只見對方正用讚賞的目光回望着自己。她立刻有種感覺,似乎蕭程就是希望她能得出這樣的結論,且繼續保持追查出真相的鬥志。

小周彷彿也被蘇左的氣勢感染了,應聲道:“好吧,蘇隊,我聽你的。”

**璐則心事重重地緊鎖着眉頭。究竟是怎樣的巨大誘惑,能夠讓她心中那個幾近完美的男人甘願去冒如此大的風險?其實她比誰都更想要追查下去。

既然下定決心,蘇左便不再猶疑,開始關注起下一步行動的重點。既然由楚康醫藥牽出了藍美倩這麼一個匪夷所思的線索,又推斷藍美倩很可能就是在還有天滿醫院生下的邵瓏瓏,她不禁腦海中靈光一閃:“我聽說天滿醫院最開始的賣點是試管嬰兒?”

**璐肯定道:“當年鄭詩聰創立天滿不孕不育專科醫院的初衷,就是爲了讓那些想要擁有孩子的夫妻可以生下健全健康的寶寶。而試管嬰兒技術那個時候已經發展完善,正處於廣泛應用的開端期。”

“這麼說邵瓏瓏肯定是試管嬰兒嘍?”小周撓着臉頰問。

蕭程則回答道:“邵瓏瓏在受精卵狀態下被改寫了基因,通常需要至少一週左右的觀察,培養至胚胎後,再經過移植管放入藍美倩的**內。我想當初他們應該不只改寫了一隻受精卵,一般試管嬰兒移植入母體的胚胎數量都會在2到3個左右,而最終存活的數量往往只有一個,邵瓏瓏就是當年有幸存活下來的那一個。”

“你是說他們不只改寫了邵瓏瓏一個?”小周似乎從蕭程的話裡聽出了弦外之音,驚訝地叫起來,這是他之前沒想到的。

“有沒有這種可能......”蘇左卻冷靜很多,顯然對這個問題已經過了更深入的思考,“他們在別的受精卵上做了跟邵瓏瓏不一樣的改寫,比如現在我們看到的邵瓏瓏表現爲邏輯思維能力超羣,也有可能另外的受精卵被改寫成體育健將,或有卓越的藝術天賦等等?只不過那些受精卵沒能存活成功,所以我們看不到罷了。”

蕭程十分嚴肅地迴應了她的猜想:“雖然你說的過於天真,但我可以以一名科研工作者的經驗告訴你,他們一定這樣做了。因爲在科研界,‘嘗試’纔是唯一永恆不變的法則,一切變化和進步都不過是一個‘嘗試’的結果,而在這一個‘嘗試’的背後,一定有千千萬萬個‘嘗試’被埋沒了起來。沒有人能保證某一個‘嘗試’一定會得到預期的結果,甚至會得到什麼樣的結果,其實都算作是‘嘗試’本身。”

“或許還不止如此。”**璐這時在一旁警惕地開了口,即便是令她感到情緒不穩的話題,也沒能阻止她作爲一名優秀醫者的客觀思考,她冷靜地分析道,“如果他們真的在從事基因改寫方面的秘密研究,就必須有條件獲得大量的人類受精卵,你們想想,有什麼地方會比一間不孕不育專科醫院更便捷呢?”隨即,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麼,趕緊補充道,“而且我之前有所耳聞,聽說天滿醫院好像經常遊說做試管嬰兒的母親多貢獻卵子,認爲這樣的成功率更高,可實際上並沒必要這樣做。”

“天滿醫院一定有問題。”蘇左敬佩地望了望**璐,隨即喃喃低語道。

“你的口氣很像沈豪。”蕭程這時卻冷不丁兒地瞧着她揶揄起來。

蘇左不以爲意地說:“其實我們反而應該感謝這個沈豪,雖然他的出發點只是圍繞着藍美倩,卻無意中給我們指明瞭方向。”

“藝術家腦子裡的東西,是沒辦法用科學解釋的。”想起與沈豪的交流,蕭程只能無奈地聳聳肩,好像還有些心有餘悸。

小周撇着嘴,爲難地說:“可是天滿是一家正規醫院,我們無憑無據,也不能大張旗鼓地跑到人家醫院裡去搜查啊。”

蘇左則立刻補充道:“我們當然不能貿然去調查,那樣只會打草驚蛇。況且現在這一切都還只是我們的猜測,究竟天滿醫院是否存在秘密基因改寫,不能僅憑邵瓏瓏這一個案例就下定論。”

“那我們要怎麼調查?”小周顯然陷入了茫然,“我們總不能跑到醫院外面拉住患者直接問人家有沒有被基因改寫吧?而且就算我們能夠在網上搜集到一些關於這家醫院的報道,我們也不能確定哪些就對我們有幫助,畢竟現在的報道大多言過其實,甚至有些根本就不可信。”

“你不能,有一個人或許能。”蘇左轉動着亮晶晶的眼珠,嘴角掛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

“誰啊?”小周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地問道。

**璐在一旁已是一幅瞭然的神情。

而蘇左則將目光落定在蕭程臉上,蕭程這時也似有覺悟,兩人同時吐出一個名字:“陳欣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