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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九點,書房內只亮着一盞昏黃的檯燈,慵懶的色澤在牆壁上投射出一輪巨大的黑影。空氣中瀰漫着絲絲泛白的氣體,董明申微眯雙眼,將已經燃到盡頭的菸蒂緩緩捻滅在青花瓷圓底菸灰缸中,隨後順手在菸灰缸的邊沿處輕輕一彈,“嗡”......經過上好工藝燒製出的瓷器發出獨有的脆響,董明申滿意地將身體靠向皮椅深處,浸在瓷器的餘聲中閉目養起神來。

樓下玄關處傳來沉重的關門聲,這扇門就是這樣,雖然從外表看不出與其他木門有何不同,並且外面還被一層防盜門包裹,但因爲自身木質精良、選材厚重,每次開啓和關閉時都會伴隨着巨大的聲響。這個時間,剛剛離去的應該是每天負責家中做飯和打掃的保姆。今天是週四,只有每個週五的晚上,妻子和兒子纔會如約出現在視頻的另一端,像開例會一樣對他彙報在加拿大一週的生活和學習情況。通常日子裡,董明申會獨自利用每晚的這段空餘時間來讀讀書,或是觀看一些題材考究的記錄片,但今晚,他的心思全不在這裡,而是用眼角的餘光時刻不停地微瞄着輕薄如紗的窗簾。他知道,過不了多久,窗外就將出現期待中的變化。

寬大的黃花梨寫字檯上,一款老式時鐘“滴答滴答”地忠實記錄着時間的流逝,不知響了多少下之後,董明申被一抹刺入眼瞼的微光喚醒,他立刻踱步到窗前,透過窗簾向樓下陰暗的角落望去。果然,住宅樓背對街燈的一側角落裡此時已多了一輛漆黑的轎車,沒有開車前燈,正靜靜地停靠在那裡,看上去完全與夜色融爲一體。

董明申整理了一下衣着,他穿的很休閒,暗紫色的名牌T恤衫配駝色休閒長褲,品位又內斂。臨出門前,他還不忘從門洞中向走廊上窺探了一番,確定四下無人後,才輕手輕腳地拉開那扇無論怎樣小心都會發出高貴聲音的木門,有那麼一秒,他十分後悔當初買下了這個價格不菲的傢伙。

轎車在經過了45分鐘的飛馳後,緩緩駛入一片林蔭大道。如果是白天,幾乎已呈握手狀的成蔭綠樹一定可以使人聯想到詩情畫意的美景,但在夜晚看來,卻不免透着幾分陰森和神秘。董明申早已不是第一次接到對方的邀請,但途徑這條路,還是會心懷警惕。他在心中暗暗揣度着今日之行的目的,其實從前天爆發了那件事之後,特別是最終決定了官方處理方案之後,他就隱約感到對方定會按耐不住來找自己,只是對於雙方交換的籌碼,目前的他並沒有把握,所以既興奮又不安。

轉眼間,一座位於半山腰上的豪華宅邸已近在眼前。

“董省長,先生已經恭候您多時了。”一名身着全黑色中式服裝的侍者恭恭敬敬地爲董明申拉開車門,引領他步入廳堂。

董明申似乎輕車熟路,他伸手向侍者示意“不用再跟隨”,便獨自步伐穩健地穿過門廳,徑直向別墅深處的裡間走去。

別墅裡間此時充斥着濃濃的綠茶清香,董明申滿臉堆笑,看到正擺弄着一副茶海的別墅主人,爽朗地開口道:“久等了,久等了”,隨後誇張地吸了吸鼻翼,故作陶醉狀地大聲稱讚,“好茶!”

“請。”別墅主人將一盞紫砂茶碗雙手遞至董明申面前,“已經是第二泡了,董省長來得時辰正佳,慢品。”

董明申接過茶碗,輕輕綴了一口,的確是上好的鐵觀音,且在經年久泡的紫砂茶具的烹煮下,不僅喝過後脣齒留香,還獨有一番淡雅的後味兒,令人回味無窮。

“好茶!”他情不自禁地又讚歎了一句。但很快,他便收斂了思緒,因爲面前的人,不會只請他來品茶,他需要在對方展開話題前佔據主動。

“這一次,我們的機會來了。”他儘量輕描淡寫地說。

別墅主人立刻便有了反應,他有條不紊地停下了手中沏茶的動作,嘴角掛起淺笑,片刻後,用聽不出任何抑揚頓挫的語調簡短地問道:“人體?”

董明申用力點點頭:“別無選擇。”

對方在聽到這四個字後彷彿心情大好,笑意甚至已經從脣邊蔓延到眼角。董明申心中暗喜,對方的脈果然被自己摸準了,這無疑意味着,自己將獲得更爲可觀的回報。

“你認爲這個叫‘蕭程’的有多大把握成功?據我所知,他恐怕不會輕易爲我們所用。”沉默了幾秒後,別墅主人再次爲董明申斟上熱茶,態度也顯得更加熟絡。

董明申想了想:“蕭程爲人比較低調,我們的人幾乎沒有與他正面接觸過,而且他一直不在國內,行事作風已經西化,而至於他在人體實驗方面究竟是什麼態度,這個恐怕很難講。但蕭程已經是目前最佳的人選,畢竟這麼高難度的課題,想攻破談何容易?況且,有那個人在,他幾乎得不到任何幫助,反而不遇到阻力就阿彌陀佛了。”

別墅主人垂下眼簾,將一整杯微涼的茶水澆注在茶海中的一隻紫砂蟾蜍身上,不動聲色地問,“老傢伙連對自己的愛徒都不肯通融嗎?”

“似乎正因爲是自己最得意的門生,反而敲打得最爲嚴格呢!”董明申又一口氣喝光了一杯茶,思忖着說,“不過蕭程已經獨自在美國從事基因研究好幾年了,早就脫離了老傢伙的視線範圍。而且我聽聞,他並不反對人體實驗,只是比較侷限於疾病基因的改寫,在美國那邊對相關的立法討論還表現出積極支持的態度。”說到這裡,董明申的語氣轉爲揶揄,“看起來,越出色的人,越想要更加出色,再大的師恩也比不上自己做出些成果所帶來的成就感呀。”

別墅主人似乎對董明申的言論不以爲意,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的腦袋點了點,撇嘴道:“還是不能太過樂觀,這些搞科學的人,往往會在某些不足掛齒的地方尤其冥頑不靈。”隨即又意味深長地說,“好在,我們的目的並不是‘茲扎’,只是需要藉此打開封閉的大門罷了。”

“還是先生一語中的。”董明申附和道,“先不論這個蕭程成功與否,只要這扇門能因爲此事被開啓出一條縫,再加上我們這麼多年的運籌帷幄和國內廣闊的市場前景,先生接下來的商業版圖勢必將更加所向披靡啊!”

聽了這番話,別墅主人終於展露出一絲由衷的淺笑,掩藏不住的慾望在深邃的眼神間閃爍出幾點不易捕捉的光芒。

“現在的局面,雖然有名正言順的理由來推動那件事,”沉默了片刻,董明申沉吟起來,手裡不斷把玩着空空如也的紫砂茶碗,故意吞吞吐吐:“只是......”

別墅主人心領神會,於是微一伸手,裡間的自動門便徐徐打開。剛剛引領董明申進來的那名侍者此時手中已多了一個方方正正的木箱,只見他雙手捧着木箱,小心翼翼地朝董明申走來。

“場面上的事,當然還需仰仗董省長您多多盡力呀!”別墅主人說着,輕輕掀起木箱蓋子。只見一支圓潤白皙的玉質杯狀物靜靜立在箱子正中,玉杯下方託有鎏金鎖邊的黃色錦緞,外面被一層輕薄的鋼化玻璃罩保護。董明申只稍稍瞥了一眼,便暗暗歎爲觀止!這樣上乘的和田玉杯自己只在洛陽博物館內見到過一支孤品,堪稱鎮館之寶,而眼前的這一支,無論從色澤、大小、工藝上來看都毫不遜色,僅用於裝飾的錦緞已是千金難買,想來玉杯本身更是價值連城。

“董省長是風雅之士,這樣的寶貝,也要落在您這樣識貨之人的手中才對得起它。”別墅主人談笑間重新將木箱蓋子蓋好,推至董明申身前。

董明申看似漫不經意地將一隻手放在木箱上,忍不住笑言:“先生何必這麼客氣。”

別墅主人慢悠悠地再次拿起手中的茶壺,兀自自斟自飲起來,堆笑使他雙眼邊的皺紋看上去格外明顯,有幾分冷硬的氣勢。董明申暗自收斂起笑容,也無意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