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王黼轉身準備離開的時候,身後的黑漆大門突然吱呀一聲被人拉了開來,隨即就傳來了一個驚訝的聲音:“王大人?”
他幾乎想要抱頭鼠竄,最後還是強自鎮定心神轉過了身,見是蔡安,他又露出了一個十萬分勉強的微笑:“我原本準備來看看蔡學士的,後來想想還是算了。我如今這身份,實在不適合去看……”
話還沒說完,蔡安便搶着開口道:“王大人能來,我家學士若是知道,必定心中高興,只可惜……”他說着便哽咽了起來,最後結結巴巴地道,“我家學士剛剛已經去了!”
這是什麼意思?王黼愣在了當場,許久都沒弄清楚這是什麼意思。
當他終於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張臉上頓時呈現出了驚駭欲絕的表情。蔡攸一向身體康健,幾乎很少生病,此番病倒原本就蹊蹺得很。而就是這說不清道不明的病症,居然讓一個正當盛年的人就這麼死了?這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我……我要進去看看!”他幾乎本能地想要進門,誰知才一提腳就被蔡安攔住了。
“王大人,如今裡頭正亂着呢,您要是來還是等靈堂布置好再說吧。小人如今要去本家報喪,不能陪您說話了,還請您恕罪,您先回吧!”
見蔡安身後冒出了幾個身穿喪服的人,王黼頓時絕了進去看個究竟的念頭。這樣天大的事情,蔡安是絕對不可能開玩笑的,也就是說,蔡攸真的死了,那個和他吃過無數次酒,曾經將他引薦給天子的人,真的已經死了!
此時此刻,失魂落魄四個字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的心情,他此時根本就是三魂六魄全都不見了。他原本就是資歷淺薄的小官。如果不是有人賞識提拔,他如今還和那些同年進士一樣在微末小官上折騰,說不定最多隻是一個縣令。而他卻已經經歷過無數大場面,甚至連天子也近距離接觸過。然而,現在一切都完了了,都完了。
聽說兒子去世的消息,蔡京彷彿一下子蒼老了十年,臉色慘白自不必說。就是一雙手也在難以抑制地發抖。聞訊而來地呂氏在問清楚事情始末之後,乾脆昏厥了過去,一時之間,蔡府之中亂成一團,就連素日和蔡攸不睦的蔡絛等三人也全都呆若木雞。誰能想到,那個好端端的大活人,居然會突然死了?
別人會認爲蔡攸是得了急病,而蔡京自然不會這麼淺薄。整件事背後的文章他雖不可能盡知,卻也知道得七七八八,因此並不十分意外。
可是。蔡攸會這麼快選擇死亡,這仍然讓他心中苦澀。不論蔡攸曾經給他使了多少絆子,無論蔡攸曾經壞了他多少事。但那畢竟是他的兒子,是他辛辛苦苦栽培多年的兒子!他曾經視作唯一可以承繼自己衣鉢的人!
而現如今,這一切都仿若流水那般逝去無蹤了!
“攸兒……”
他含含糊糊地念道,鮮少露出沮喪神情的臉上一片怔忡。而那已經逐漸昏暗下去地眸子中,赫然是一圈忍不住的水光。父子連心,那終究是他的兒子!
而當高俅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手中茶盞一下子把持不住,滾燙的茶水幾乎濺在自己手上。好容易手忙腳亂地放下了茶盞,他方纔深深嘆了一口氣。
鬥了這麼多年,與其說他和蔡京結仇最深。不若說他和蔡攸結仇最深。每一次他的仕途起伏中,隱約都可以看見蔡攸在背後晃動的影子。
一次次的撩撥,一次次的設計,一次次的失敗,印象中他至少應對了十幾次這樣地大小動作,而心也漸漸硬了起來。
以前他從來沒有寄希望於能夠扳倒蔡京,但後來他有了信心:以前他從來沒寄希望於在朝中建立一個強大地勢力團體,但是爲了對付蔡京,他做到了:以前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能夠真正地站在羣臣的最高點。
但是他現在終於得拜尚書左僕射,真正成爲了一個浹浹大國的首相!
雖然不能說這一切都是拜蔡攸之賜,但是蔡攸地一次次陰謀暗算中,在一次次的吃虧和反擊中,他終於把握住了蔡家父子的命門,他成功了!而蔡家父子失敗了,所以,蔡京纔會致仕在家,蔡攸纔會命喪黃泉。
他有責任,但是,他也可以毫不猶豫地說,這是蔡家父子咎由自取!
“高郎!”
高俅輕輕地抓住了英孃的手,見妻子一臉憂色,便微微點了點頭,示意其不必擔心。一塊巨大的擋路巨石,終於在一次次的水潑火燒,一次次的撬動之後,從露出縫隙到完全破裂,已經不再是他最大的威脅了。而清理這些碎渣也許需要很多時間,但是,那已經不是他一個人的事了。
他已經年過四十了,那段人生最年富力強的歲月固然也做了很多實事,但是,更多地心力卻不得不花費在了爭權奪利的漩渦之中。他身後有妻子和家人,所以他不能敗,更不能退縮,而如今,他終於可以完完全全騰出手來。
蔡卞或許是一個制約,但是,那遠遠還夠不上真正的束縛。而想必經此一事,何執中也會想到退了,這樣一來,孤掌難鳴的蔡卞就不會成爲大威脅,有鄭居中從旁虎視眈眈,這位小蔡相公應該會很聰明纔是。
驚天官司化作無形,趙鼎的心中自然不滿,然而,人都已經死了,按照時人不究死者的慣例,他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朝會上便有些沉默,李綱的勸告他也置若罔聞。看到兒子這般頹廢沮喪,趙老夫人樊氏終於忍不住了。
“我含辛茹苦將你帶大,正是因爲想看你成就一番大事業,爲國之棟樑!現如今不過小有挫折你就這副樣子,如何能擔當重任?當日你奏摺入京,聖上親召,宰執親詢,哪裡不曾認真深究過?不過是因爲茲事體大,不得恣意宣揚,所以暫時壓下去罷了。如今首惡已死,朝官和百姓哪個不知是你彈劾之功?還有。你如今乃是給事中,掌封駁大權,倘若還是如現在這個樣子,不若趁早求去,也免了他日罷官!”
老母親柱着柺杖這樣一通教訓下來,趙鼎頓時面色通紅。人皆好名,而自幼苦讀的他自然也不例外,所以從潛意識中。他很是希望藉着將此案辦成鐵案,讓自己名聲遠揚,而爲母親戳穿這樣隱秘的心思,他自然是又羞又愧。天子官家數次整肅下來,朝中好名之風頗有好轉,虧得他還自詡當官爲民,卻仍然不能免俗。
“娘教訓地是,孩兒知錯了!”
他長跪於地,恭恭敬敬地道:“孩兒將來一定會記住自己的職分,不會再沽名釣譽。一定會讓娘掙一個頂尖的誥命!”
“好。我就等着那一天!”樊氏深深看了趙鼎一眼,然後便雙手將兒子扶了起來,鄭而重之地告誡道。”如今看來,朝廷又要動兵了,收復燕雲乃是太祖太宗時便心心念念惦記的事,聖上此舉自然是好的,高相公那些政事堂宰執也必定不會只記着一己之私。可是,刀兵畢竟不吉,開疆拓土而不是好大喜功,這一點你需得牢牢記着!給事中的封駁之權,切勿讓其虛設了去,也千萬別爲了一點名聲而濫行職權。否則我也必定不容你!”
趙母教子地時候高蘅正在旁邊,事後少不得告訴了高俅。而在聽得這番話之後,高俅心中大爲感慨,在面聖的時候便將原樣話向天子作了轉述,末了才擲地有聲地道:“歷朝歷代都有烈女傳,其中所列皆是女子中有德行者。而臣認爲,烈女重名節固然值得表彰,但是,百官若是都有如樊氏這樣的賢母賢妻。則朝堂風氣必定爲之一肅。臣懇請朝廷賜封趙母樊氏,另派人訪查賢德女子加以表彰!賢、孝、禮、義皆重,如此方可昭顯皇上崇德愛才之名!”
趙佶自己最愛重的鄭貴妃就是詩書精通的才女,因此高俅的這番話無疑正中其下懷,當下欣然應允。而這番話的題外之意便只有他們倆清楚了,在朝堂漸漸太平下來的時候,虛位已久地中宮也應當設一個女主人了。
冊封趙鼎之母樊氏爲魏國太夫人!令各地官府查訪民間德才兼備的女子舉薦,朝廷另行冊封,選出類拔萃者爲宮中各妃嬪公主郡主師。
此議一下,朝野頓時大譁。歷來史書中爲女子作傳者,首以節女孝女,賢德爲重才爲輕,而如今天子赫然重女子之才,自然引來了頗多議論,而附和的也不在少數。
高俅的這一招正用在狠處,宋朝的女子雖然不如唐朝開放,但仍是明清活在禮教之下的女子所無法企及的。朱熹那傢伙不是還沒出世麼,而二程的思想如今還遠遠沒有官方化,既然如此,那他就先把女子崇才的這一條由天子官家昭告天下。只要女子無才便是德這種屁話不再被人奉爲金科玉律,那麼,以前盛傳一時的古風也不會被那些狗屁理學給完全吞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