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6 思慕離(8)

佛誕節來臨時,前方戰事仍在膠着狀態。爲了祈福平安,戰士凱旋。計錕特意讓西嶺寺高僧入宮講佛,禮佛,弘揚佛法。

晉人崇佛,高僧入宮講經祈福並不鮮見,仙珠不讀佛經,也覺開心。她最高興的是大師入宮講經,她就可以不要學做女紅了。

自從屏兒入宮後,皇后就把宮裡的幾位養女都集中起來,跟着宮都子學習女紅、女史。旁人還好,仙珠可是悶壞了。她是坐不住的人,一天到晚坐着學女紅,不是要她的命嗎?

宮都子管得很緊,想溜出去一趟都不容易,想與幾位皇子見一面就更難上加難。仙珠暗暗都羨慕韋月眉,至少她在昭仁宮,可以每天見到弘毅。

大家同在一起學習女紅,月眉和屏兒的刺繡功夫難分伯仲,仙珠的手藝就一言難盡。

教習刺繡的老嬤嬤在背後搖頭,沈姑娘的手生得那麼漂亮,怎麼拿起繡花針,卻像腳一樣笨拙?將來給郎君逢個荷包都不能夠喔。

這是笑話,又不是笑話。

孩子長起來,就要議婚,成婚,圍繞他們的話題和流言碎語也多起來。屏兒和月眉都已來癸水,仙珠和冰芮還沒有動靜。

馳睿就要十五,弘毅和昊麟也跟着就要滿了。皇子們的婚事,牽一髮動全身,各方人馬都在暗暗使勁。

西嶺寺的主持智覺大師帶領衆僧來到皇宮,僧侶和侍衛匯合到了一起。六道輪迴的最虛無、塵世裡的最繁華撞在一處,各方人馬都有些瞻前不顧後。

佛祖面前,皆是凡人。

皇上心誠至極,親自把智覺接入英華殿。不時召見智覺去養心齋論佛談道。三位皇子陪坐一旁,而被皇上召見最多的是三皇子昊麟。

這等榮耀,這等恩寵,昊麟自然要驕傲自滿。哪怕他心裡極煩那老禿驢,面上也裝得很受用。馳睿不甘示弱,私下也請師傅來教他佛經典故。期望着什麼時候能在父皇面前露一露臉。

唯獨弘毅,對此事頗顯得漫不經心。他對仙珠說,既然佛經上說一切都是虛無,那麼又研讀佛經做什麼。反正到最後都是一場空。

智覺率弟子在英華殿公開講經,端坐蓮花座上,侃侃而談。皇上虔誠地盤腿坐在下首金絲蒲團,依次往後是皇后、德貴妃、馳睿、昊麟和弘毅,然後是各家宗親。

仙珠聽不懂,更不耐聽。只一會兒便從蒲團上扭來扭去。她看到斜前方的弘毅坐在蒲團上,表情沉毅。馳睿則偏着頭,打起瞌睡。昊麟正轉頭,向她猛扮鬼臉,她差點笑起來。

看來,不敬神佛的不止她一個人。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皇上、皇后、德貴妃,盯着講經的高僧。自然看管不到他們這些小孩兒。

何況,這些小孩還最會見縫插針找藉口。

仙珠悄悄爬到弘毅身後,拉了拉他的袖子。弘毅嚇了一跳,“仙珠,你幹什麼?”

她吐着舌頭,“這裡好沒意思。我們出去吧。”

“可是——”

“可是什麼?難道你覺得有意思?”

是沒有什麼意思。與孩子說人生無常,宛如對牛談琴。

弘毅遲疑,怕偷偷溜走會被責罰,又拗不過仙珠死氣白賴地祈求。

他瞧了一眼前方的父皇,正閉目養神,應該不會注意到他。遂低着頭悄悄跟着仙珠從英華殿中偷溜出來。

“哈哈,哈哈哈。”

他們快速地在人羣中穿行迂迴,仙珠不時撞到侍立的僧侶,發出清脆的笑聲。

跑了好一會兒,兩人來到宮闈深處。這裡清淨無人。有一處小亭,處在宮宇與宮宇相接的地方,位高空闊,能看到遠處傳來緲緲香火,聽到沉沉鐘聲。

仙珠笑着揪起一朵不知名的小花,出其不意在他臉上颳了一下。看他慌張退後一步的樣子,笑得擡不起頭。

“什麼東西?”他摸着臉問。

“一朵小花。看你嚇的。”

“淘氣。”他失笑。

“弘毅哥哥,剛剛老和尚講經的時候,你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虔都要化成石像了。你在想什麼啊?”她捏花放在鼻前,嗅裡面的香味。

“沒想什麼,不過是一些不重要的東西。”

“不重要的東西,還想得那麼認真。如果你要是想些重要的東西,是不是要三天三夜不閉眼麼?”

他嘆一口氣,道:“有些事情想得認真有什麼用,佛祖又不會因爲你夠虔誠而有求必應。”

“那可不一定,我阿孃說,西嶺寺的神佛大慈大悲,最靈驗的。”

“你阿孃怎麼知道?”他笑問,突然想到仙珠身上“仙人送珠”的胎夢,就是西嶺寺的觀音時。心上像被壓了一塊大石頭,沉得喘不過氣來。

兩人邊走邊說,從小亭順着石階走到綠意盎然的光華樓。這裡是皇宮中最僻靜的地方,經年沒有人住。院裡的種植的菩提高大如陰,水榭之中還有一對仙鶴正在飲水。兩人便走進去賞玩那對白鶴。白鶴也不怕人,兀自低頭飲水。

弘毅憂傷地說道:“仙珠,你從小要什麼有什麼。我的心情,你是不會明白的。”

仙珠正在水邊,以手撫水,笑着說道:“你讀書多,但這話我覺得不對。因爲就是天下最能之人,也不可能做到事事順心。”她嘴角含笑,漂亮的雙目如霞光翻涌,“就如皇上吧。身爲天子,是天下至尊至剛之人。但剛剛聽老和尚講佛之時,他比誰都認真,動情之處,幾次用袖拭淚。可見人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並非因爲是皇上,菩薩就對他憐憫一分。說不定,他心裡的苦比常人更多。你的苦至少還能說出來,聖上的苦興許說都說不得。”

弘毅好笑地問:“你分析得頭頭是道。那麼你說說我的苦是什麼?”

她將眉一凝,站起來,“你是不是真的要我說?”

他一時語塞,既怕她說中,又怕她說不中。

見他不說話,她擡起手指,在他的胸口劃下三橫,再寫下一豎。

“我寫的對不對?”

他身遭電擊。最隱秘的不能對人言說的心事,瞬間都被她看穿。他拿下她的手,輕道:“唉,你不要這麼機靈,好不好?”

一個男人不管外表多柔弱,四肢多孱弱,心裡都藏着稱雄天下的英雄夢。

生做人傑,死當鬼雄!

更重要的是,唯有他出人頭地,他的母妃纔能有好日子。

她笑得蔚然如霞,低聲說道:“如果你做皇帝,一定是名垂青史的聖賢明君。而且我相信,終有一天你會心想事成。”

弘毅心底一顫,說不出話來,只能緊緊握着她的手站着。

突然之間,他的臉色難看起來。猛地捂住她的嘴,“這樣的話,不許再說給第二個人聽!”

他害怕,如果被人知道他有這樣的心,會死無葬生之地!更害怕,仙珠會因爲他而遭受不幸。仙珠驚懼地看着他,眼睛吧嗒吧嗒地扇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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