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乃是他第一天和衆皇兄弟們一起去文淵閣出閣講學。他小小的臉上寫滿了莊嚴和凝重。遲了一年出閣講學,早有些迫不及待。
小小人兒,心高氣傲,生怕自己會跟不上進度被老師嫌笨。
文淵閣在文華殿的後殿,弘毅來得早,卻還有人比他更早。
皇長子計馳睿和三弟計昊麟早已經在裡面等着他了。還有一位穿紫色綾羅,頭戴浩然巾的小公子。
三位皇子均是同年所生,相差無幾。馳睿排頭,弘毅排二,昊麟排三。馳睿出自中宮,身份最金貴;昊麟則長得最好,又高又壯,比弘毅高了不止半個腦袋。隨母一副花月之容,鼻樑和嘴脣又像父,虎虎威氣,霸氣四溢。皇上甚愛這子,不避嫌地稱他有帝王相。夾在兩位兄弟之間,弘毅不僅身份卑微,身形也最怯弱。
三位皇子見禮後,弘毅的大眼睛轉移到那位穿綾羅的小公子身上。小公子圓潤可愛,一雙眼睛如璀璨明珠。他想了半天,自認與這小公子不曾見過。
“這位公子是——”
馳睿和昊麟相對一笑,昊麟強忍着笑意,說:“咳,這位是咱們的經筵講官韋崇老師的兒子,亦是我們的伴讀之一。”
聽說小公子的家父乃是韋崇韋大人,弘毅的眼睛迸發出亮光來。
韋崇是聞名遐邇的能臣,任河南郡太守時,因爲行事強硬,舉報許多地方大員,引起朝廷注意。被他舉報的大將軍沈喻,不僅沒有在皇上面前詆譭他,還力諫皇上將他調到中央,升爲諫大夫。
韋崇帶着滿腔熱血來到京師,才發現事情並非想的那麼簡單。沈喻的舉薦並非出自真心,而是有後慮。原來河南洛陽乃是精兵所聚之地。沈喻怎能容一個精明強健、正直不阿的人做河南郡守?把韋崇調到京師,升爲諫大夫,看上去官職是升了。但其實諫大夫沒有實權,而且身在京師一舉一動還在沈喻監視之下。韋崇到了京師,處處被沈喻壓制不說,還受同僚擠兌。一怒之下,向皇上辭官要掛官還鄉。
皇上愛才,着意挽留,把他派到文淵閣做皇子的經筵講官,免了在朝堂上和大將軍正面衝突。
弘毅年幼,聽聞宮中人說韋大人在河南時是個受百姓愛戴的好官。再聽說,眼前這位少年郎是韋公子,眼睛裡頓時閃現仰慕。
紫衣少年聽到昊麟的介邵,憋得腮幫子都鼓起來,向着弘毅拱手作揖,禮數極周到地說:“二殿下,有禮。”
弘毅謙讓。紫衣少年抿住嘴脣,膽大包天地跨前幾步,上上下下將弘毅左左右右打量一遭,“殿下今日出閣講學,我們便是同窗。殿下雖是天潢貴胄。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提醒。”
弘毅恭敬地說:“請韋公子賜教。”
紫衣少年胸膛裡的笑都快撐不住了,揹着手在課桌間踱步道:“韋……就是我父親。讀書人毛病多……不,是癖好多。書雲,人無癖不可交。他就有個癖好——”
弘毅從沒有聽人這樣說自己的父親,好奇地問道:“請問老師有什麼癖好?”
紫衣少年轉過頭,笑道:“凡是要受他教導的學生,拜師的時候都得向他行三跪九叩的拜師大禮。拜師的時候誰把頭叩得越響,他越高興。”
國人尊師重教,皇室也不例外。民間素有“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師傅”,“投師如投胎”的說法。
民間拜師,歷來要在孔像面前行三跪九叩之大禮。但在禁庭,這一套是不講的。
老師再尊貴,難道能尊過皇子?
皇子是萬金之軀。說不定裡面就有未來的皇帝。難道要未來天子向一個臣子下跪不成?
所以,文淵閣裡,拜師之禮是皇子們向師父作揖,不要磕頭。
弘毅狐疑地皺了皺眉頭,想到昨晚上母妃明明講只要作一個長揖即可,怎麼到這位小公子嘴裡就要三跪九叩?
紫衣少年像是看穿他的懷疑,道:“我父親並不是非要殿下行此大禮。只不過是我自己好心提醒殿下,如果你能這麼做的話,父親心裡會很高興。殿下要是不情願,誰也不會壓着殿下的頭。不信你問大殿下和三殿下,當初是不是這樣做的?所以他們才特別得我父親的悉心教導,學業進步神速。”
“是的,是的。”
“就是這樣。”
馳睿和昊麟雞啄米似的點頭,回答得煞有其事。他們的話完全打消了弘毅心裡最後一點疑慮。
他真誠地道:“既然如此,我願意向老師行大禮。”
“是嗎?”紫衣少年興奮地說:“那太好了。”他似乎也發現自己回答得太快,忙用手捂住嘴巴輕咳一下,“不如……我們現在就來演練一遍如何?”
弘毅眨了眨眼睛,這種事還需要演練?
紫衣少年又道:“我怕你磕頭磕得不響亮,得不到我父親的歡心。你就試一試,讓我聽聽聲兒。”
小公子的話聽上去好沒道理,可是全然的信任讓弘毅分辨不出來真假。
他撂起青色袍子,慎重地往地上一跪,柔軟的額頭重重在地上叩響三聲,“老師,請受徒兒一拜!”
“哈哈,哈哈哈!”
屋裡的三人再忍不住鬨笑起來,昊麟笑得打跌,馳睿抱着肚子,說道:“二哥哥,你上當了!”
紫衣少年假意捏着下巴的鬍鬚,點頭道:“孺子可教,孺子可教。我沈仙珠今兒就收下你這個徒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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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毅出閣講學才一日,回到昭仁宮後就病了。說不出哪兒不舒服,就是推說身體不適不肯上學。
任憑倪貴儀問破嘴皮,都不說因由,氣得貴儀直罵他懈懶。
奇恥大辱,怎能說得出口?
弘毅年歲小,心氣兒特別高。想到往後被人知曉他向一女娃下跪之事,還有何面目去讀聖賢書?一回憶起那咯咯咯的笑聲,夢裡都要驚醒。
皇子受辱是大事,如換了別人,拖出去仗斃也不過分。壞就壞在,這沈仙珠並非一般宗親。論起來就是當今聖上看見她也要禮遇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