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御座上的王者對他的傷害在今日又加一層。深深絕望令弘毅眼眶裡噙滿眼淚,他垂下頭,把額頭貼在冰冷的金磚地板上,哽咽地說道:“父皇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
“知道錯了就好,去向睿王和昊麟賠禮吧。”
弘毅站了起來,低着頭走到昊麟和馳睿面前,深深作了個長揖。
昊麟和馳睿臉上皆有愧色,他們鬧起的風波卻讓弘毅做了替罪羊。
馳睿還禮,求情道:“父皇,今日事是孩兒不對。你就別責罵二哥哥了。”
昊麟也跪下來,“爹爹,你要罰就罰我吧。是我錯了。”
計錕欣慰地點頭,“你看看,睿王和三哥哥比你懂事得多啊。雖然有他們爲你說情,但朕不能不罰你。就罰你把睿親王袞服上的墨漬洗乾淨。”
“孩兒遵旨。”
弘毅恨透了自己的眼淚,不想哭卻總忍不住流下來。
孩子們都已和解,皇后和德貴妃亦不好再多糾纏。風波平息,即各自離開。
倪貴儀聽聞文淵閣的風波趕來時,黃花菜都涼了。
夕陽裡,弘毅捧着馳睿的袞服從石階上緩緩下來。餘暉把他瘦小的身體在夕陽裡徐徐拉得老長、老長。逆着光看,他的小臉白得像上等的絲帛,一點血色都沒有。
倪貴儀走上前心疼地擁住兒子,“怎麼回事啊?”
“沒什麼。”他麻木地說道:“都習慣了。”
不僅是都習慣了,也早習慣了。
他把頭靠在母妃的懷裡,如受傷的小鹿,努力咬緊牙關又忍不住淚水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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馳睿沒有一步到位封爲太子,無論對沈家還是皇后實在不能算是徹底勝利。對德貴妃,馳睿先於昊麟封王,昊麟失去先機便就是一種失敗。
爭儲,隨着時間的流逝從隱秘逐漸轉向熾熱。
帝王家的孩子,一輩子只忙着做兩件事。
未登上皇位之前和自己的兄弟鬥智鬥勇,登上皇位後和自己的大臣鬥智鬥勇。
計錕就是一位這樣的皇帝。他不是皇長子,在先皇的十幾個兒子中也非能力最強、功勳最高、最得厚愛。如果硬要說是什麼助他殺出重圍,史家會說,應該是一點點的努力和許多的運氣。
他的前半生依靠沈氏登上九五至尊,後半生又在極力擺脫沈家對他的制衡。
他偏愛德妃,偏愛昊麟,厭棄從沈府出身的倪貴儀和弘毅就是最好的證明。
皇位於帝王是什麼?
是如宮殿,如珍寶一樣的個人財產嗎?
如果不是,他做皇帝還有什麼意思?
如果是,他想要傳於與最心愛女子的孩子有什麼錯?
爲何還要通過其他人的允許?
偏離倫常的帝王則讓他的臣僚越來越困惑,貴爲天子怎麼能用感情用事,不做天下表率,將皇位傳幼不傳嫡?
太子之位關係整個國本,國本要求是毫無指摘的正統。臣僚們在幕後勾心鬥角,唯獨這件事情上顯出異乎尋常的同心協力。
臣民們不願看到皇上被一個女人“勾引”而誤國誤民!
何謂忠,文死諫,武死戰。
自古以來士大夫的文人朝堂做官,最要緊的是骨頭硬,骨頭硬才站得起。御前爭執,敢於廷前折名而動天下,名垂“竹帛”。
死是人人懼怕的,但只是屁股上挨幾下板子就可以名垂千古,那麼冒險的也就大有人在。
面對前赴後繼勸諫者,任何人都會筋疲力盡,所有的精力和幻想都隨之破滅。
人都是軟弱的,性格里的弱點和優點一樣明顯。
計錕也不例外。
他認識到自己既沒有先輩的權威,也無祖宗的魄力。即使偶爾發怒對臣僚予以制裁,卻也是杯水車薪。
外戚沈氏是他登上帝位的功臣,沈喻更是他的肱股。在進退兩難之間,最終不得不向腐朽的道德和制度低下頭顱。
先立皇長子馳睿爲睿王,這既是給百官的安慰又是對太子之位最後的保全。只要沒寫冊立太子的詔書,任何事情就都有可能發生。
帝王的心思,沈家且會不知?
有憤怒,亦不能和皇帝撕破臉。
韜光養晦,靜待時機是目前最好的辦法。
文淵閣的風波像龍捲風一樣很快刮到宮苑的每一處角落。
仙珠正和妹妹沈屏兒、韋月眉跟着教習宮女學女紅,聽到這令人愕然之事,尖針立即從繡佈下穿出來刺破她的中指。一團殷紅染在潔白的布帛上,剛巧暈染在枝頭,像極了冬日的紅梅。
韋月眉臉色驟變,收拾好繡線,告辭返回昭仁宮。仙珠望着韋月眉的背影,心也跟着一齊飛了出去。
她放下手裡的繡棚,剛挪動身子。屏兒就擡眼關心地道:“姐姐,你要往哪兒去?”
教習宮女的目光馬上向仙珠掃視過來。仙珠不得已把腳縮回來,“一個姿勢坐一上午,我累得很,活動活動不行嗎!”
屏兒沒說話,彎下眼去。她和仙珠截然不同,乖巧沉靜,坐性好,刺繡一天也不嫌煩。
仙珠裝模作樣,轉來轉去,趁人不注意,一個箭步衝到宮門口。
沒想到,正撞上皇后和馳睿一起回來。馳睿眼尖,看見貓身縮腦的她躲在樹叢之後,大叫道:“仙珠,你鬼鬼祟祟躲在那幹什麼?”
0仙珠從樹叢後伸出頭,氣呼呼地瞪了他一眼。馳睿抓住仙珠,把她重新拽進楚雲宮。
“皇后姑姑,睿王哥哥。”屏兒看見他們回來,忙起身行禮。規矩之周到比仙珠好上一百倍。
皇后神色鬱郁,疲倦地說道:“我有些累了,先去休息,誰都不許來吵我。”
宮奴隨皇后進入內寢,仙珠瞅着是個機會,剛起個心思,就被馳睿又逮住,“仙珠,從今以後,除了楚雲宮。昭仁宮和長秋宮你都少去。”
“爲什麼?”仙珠不忿地想:“爲什麼你們吵架,把我也帶累上?你和昊麟生氣嘛,我又沒和昊麟生氣,弘毅就更冤枉!”
“你別和我犟嘴,也別問爲什麼?引文這沒得爲什麼可說。”
自從封爲親王,馳睿說話辦事越來越拿大,自認爲自己是成熟的大人了。有管訓這些小孩子的權利。
他瞥了一眼氣嘟嘟鼓起腮幫子的仙珠,面若桃花,瀲灩如霞。十四歲的她早已到了可以議婚的年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