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國公本沒病,就算有病,也是此番被宋冠言給活生生凍出來的,六七旬的老人,他再是硬朗,也禁不住那一路寒風的陡峭,荷菱眼都紅了,將被褥不斷往她爹身上裹,邊裹邊喊:“爹?爹?”
生怕他喊不醒了。
偏殿中有些混亂,姜家老奴在一旁也是紅眼輕哽:“老爺一把年紀了,近日來又因情緒不好,整日將自己悶在房中,身子也眼見着下滑,那平陽王竟還……”
荷菱眼紅紅的,委屈巴巴的抹了抹眼睛。
姜國公突然咳了一聲,荷菱忙湊上去,卻見他終於睜眼了,眼珠有些渾濁,在慢慢地看了看四周環境後,踉蹌着撐起身來,接着又是幾聲咳,而後便坐在那裡,一聲也不吭,臉色蒼白,不知是在路上凍得還是怎的,隱隱還有些泛青。
荷菱擔心他凍病了,扭身要去叫大夫,姜國公開了口,低沉而有些沙啞:“回來!”
荷菱趕緊又撲到了他牀邊去:“爹你怎麼樣啊?”
姜國公一雙虎目沉暗,一言不發。
直到公主進來偏殿,上下打量打量他,微揚下巴淡淡對他道了一句:“姜國公,下盤棋如何?”
鎮國公才終於擡了眼,緩緩地,遲鈍而有些滄桑,他看向公主,之前每一次見她時的哀然憤怒,羞惱扼腕,在這一刻,竟都全然蕩然無存,他在榻上遲緩的拱了拱手,低沉而難得尊敬地,低聲道:“老臣……願意奉陪。”
公主的棋藝其實一直都不怎麼樣,姜國公是記得的,琴棋書畫,他們這個鳳室唯一的公主都沒一樣拿得出手,先帝爺重棋,爲此請了好些國手前來教習,卻無不例外都被她一一氣走,其中,就包括了當年的鎮國公。
可如今回想,他們的公主,雖說棋藝差成了那樣,可棋品卻是一直都出奇的好,不求讓子,也從來不自持公主之尊賴子,輸了便認,贏了也……
姜國公頓了頓,垂頭來看眼前棋盤,纔想起來,她從未贏過。
“老臣之前便說過了。”他蒼聲道,看着眼前那人熟悉的棋路,胸腔間莫名有些空洞,“公主的棋路不可如此大開大闔,凡事,都得替自己多留條後路,能多迂迴一些便迂迴一些,若不然,敵方將你中路一斬,你便會全盤崩坍了。”
公主挑挑眉,手放在棋盅中搗着棋子,弄得“嘩啦”作響,她有些不耐煩:“下棋就下棋,老傢伙哪兒來這麼多廢話?”
姜國公沒說話,半晌突然笑了起來,喉嚨裡悶悶發出笑聲,笑着笑着眼中含淚,“公主……”他低低喊了一聲,動作緩頓的站起身來離開了席榻,屈膝跪下:“公主,是老臣糊塗!糊塗啊……”
銀髮斑駁的老人了,誰忍看他這樣?
公主撇撇嘴,抿脣繃着臉澀聲道:“老東西,別跟我來這套。”
姜國公老淚縱橫:“人品如棋,老臣早該知曉,早該知曉……”他聲音漸澀,似話也說不下去了。
他是早該知曉的,早該知曉公主棋品如人,直來直往,從無彎彎道道,也早該知曉她心底從來都裝着他們這些鳳室老臣,若不然也不會他二人紅眼多年,以她公主之身的便捷,卻也從未給他穿過一隻小鞋,他怎得就這樣糊塗?這樣糊塗!
公主被他弄得眼眶微紅,那許久壓抑的情緒險些崩了,當即別開臉去,沒好氣道:“快些將你這些給本公主收起來!一把年紀了,也不嫌丟人的慌?若是讓胡相和劉太傅知道,又該罵本公主居尊不尊了。”
“該罵的是老臣!老臣纔是最該罵之人!”
“行了。”公主受不了,彆扭的伸手去拽了拽他袖子。
姜國公不答應,跪着不起來,公主又拽了拽,姜國公索性扭身躲開了,公主有些難堪了,又道:“行了。”
姜國公情緒激憤,老臉抹淚:“老臣對不起先帝爺,對不起先後……”
公主霍然起身,大怒:“行了!”
姜國公登時被她氣勢懾住,有些呆怔的擡起頭來,一張老臉上淚痕斑駁,公主難受地喊:“荷菱!荷菱!”
“誒、誒!”荷菱在一旁擦着淚連聲答應。
“快把你爹扶起來!”
荷菱擦着淚吸了吸鼻子,隨口“哦哦”的應着,上前去攙住她爹胳膊:“爹您何必這樣?”她自個兒也緩了緩情緒,才斷斷續續地勸道:“眼下最迫切的,不是最應該想辦法將皇上救出來麼?即便是……皇位奪不回來了,可只要皇上還活着,能留下一絲血脈,那我們……”
她有些說不下去,所有人心中大抵都是清楚的,他們眼下的境況,真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
“不。”公主站在席榻間冷靜了下心緒,側身道:“我們還沒到絕路。”
鳳桓矣想要姜國公手中京畿三省的兵權,那便一定不會放過姜家,可他也想要面子,要名聲,那麼,便也一定不會強來,他行事總是想要個名正言順的由頭,這樣才能使得他師出有名,可這些個名頭,她鳳罄瑤,也同樣可以借!
杜公公在大殿中稟報着今日姜家之事,鳳桓矣擦着手中一件玉瓷,從始至終都沒什麼反應,眼睫低垂,擦得極爲認真,也不知他聽沒聽見。
“姜副統領還在殿外候旨,王爺您看……”杜公公莫名覺得殿內氣候低壓,壓得他額間冷汗緩緩滲了出來。
大殿上方突然傳下來一聲笑,從喉嚨裡輕輕溢出來的,杜公公渾身一抖,膝彎一軟險些跪了下去。
鳳桓矣掀眸,脣邊弧度不知是冰冷還是譏誚:“所以……”他輕道:“你帶回來的,是姜堰?”
杜公公的汗在腦門匯成溪流,從下頜滴落,他慌慌張張地猛地跪下:“王爺,奴才本是要帶回鎮國公的,可是平陽王他、他……”
鳳桓矣紫眸幽深,裡頭彷彿醞釀了一場風暴,言喻之從殿外進來,附耳低低說了句什麼,鳳桓矣眯了眯眼,抿脣吐了一句:“這個宋冠言,眼裡是隻有女人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