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移轉中天,很多事情總有兩面,比如月亮都是同一個,可從宮中看出去的月亮格外地高遠清冷,而從金駿眉看出去的月亮,卻寂寞染了一層朦朧的霧。
喬彌站在清冷廊下,對面是芭蕉葉後黑漆漆的屋子,他手中拿着一個細頸酒瓶。弧度漂亮的,在他手中一顛,一蕩。
劉溫伯起夜時晃眼見到他,心臟猛地抖了一下,那站的悄無聲息地,真如夜間的鬼魅,他完事後上前去站在喬彌身邊,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然後忍不住道:“別看了,裡面沒人。”
喬彌淡道:“我知道。”酒壺依然在他手中一顛,一蕩,水色波光映月,像是匯聚了繁星點點,誘着人將它一口飲下。
對面連呼吸聲都聽不到,又怎麼會有人。
劉溫伯嘆一口氣:“那你大半夜的不睡覺在這兒看什麼?”
喬彌淡道:“不知道。”
劉掌櫃“嘖”一聲,準備自己回去養生了。忽然聽喬彌道:“劉掌櫃,其實公主睡覺怪輕的。”
劉溫伯頓了頓。
喬彌輕道:“我常常擔心她夜裡睡不好,然後總會在這裡站上兩個時辰,聽她呼吸聲如果還沒沉寂下去的話,我便進去,若她睡着了,我便離開。”
劉溫伯回頭。
喬彌道:“這黑漆漆的屋子,我每日都要看上許久,她在的時候我看,她不在的時候我也看,若有一日不看了,居然還有些不習慣,空落落的,有些緩不過來。”他說着笑了一聲,細頸酒壺的薄瓷杯口遞到脣邊,白如玉,吞了半腹星光。
劉掌櫃眉心動了動,“習慣是一種很可怕的東西,可每一個習慣,都是由另一個習慣改過來的。”
喬彌淡道:“改不過來怎麼辦?”
劉溫伯嘴脣微動。猶豫一下道:“那便只能強改了。”
喬彌低笑:“怎麼強改,砍了一半心麼?”
他聲音沒什麼起伏,彷彿只是隨意拉着一個人閒聊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然而正是這種什麼都聽不出來的情緒。才讓劉掌櫃,覺得事態有些嚴重了。
老人家的頭髮白了幾根,“喬二公子……”
“她身子也不是很好。”喬彌低低垂眸,彷彿沒聽見劉掌櫃的話,突然就想到了這個問題:“也不知這自小錦衣玉食的,是怎麼把身子骨給養的這麼差的。”
劉掌櫃心一橫,不遺餘力地打擊:“這可能就是報應。”
喬彌淡道:“宋冠言說,她那纖弱纖弱的模樣,像風一吹就能倒似的。”
劉掌櫃憋了半晌憋出五個字:“人不可貌相。”
風聲闃寂,忽然撲捲過來,揚起人的袍子,喬彌被風聲一擾,苦笑:“劉掌櫃,我不相信。”
劉溫伯道:“十里樓臺沒有查錯的消息。”
“那靈華寺的那一次,你告訴我,死了多少個人?”
劉溫伯怔了怔。沉默一瞬,“……一個人都沒有。”然而話落之後還是補了一句:“可能只是運氣,並不能一概而論。”
喬彌看了看他,轉身離開,他走的不是回房間的方向,也不是去前堂的方向,劉掌櫃自然知道他是要去哪兒,不禁在後揚聲道:“何苦,宮門已下鑰了,她既已經承認,喬二公子你又何必費這個心思!”
“兩個時辰了。”喬彌聲音從老遠的地方飄回來:“我去看看,她睡着了沒有。”
劉溫伯有些恨鐵不成鋼,喬二公子喝不得酒,一喝酒,他就控制不住自己想做的事,他剛還想說什麼,一擡頭,闌珊月下,已不見那個人的影子了。
宮華寂寂,蟄伏黑夜間如一頭巨大的獸,清冷的月光被石欄折射分割成條條影子,像是無數把尖刀。
昭陽宮的守夜宮人提着燈籠坐在殿外,忽然身邊捲過一陣疾烈的風,他似乎看見一道青色的影子。然而當風聲過後,他揉揉眼,四下卻安安靜靜的什麼都沒了,只有穿堂風過。宮檐下的琉璃金燈,還在輕輕的晃動。
荷菱替公主掖好被角,從寢榻邊上直起身來轉身,頓時看見身後有道青色的影子。嚇得險些一聲尖叫,然而尖叫聲還沒完全發出來,她捂嘴瞪大眼:“駙馬爺?”
喬彌反應有些鈍,隔了半晌才低低應了一聲:“嗯。”
他看起來是清醒的,其實他不是清醒的,喬二公子喝了酒就是這樣,他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他又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跟着心走就是了,沒有那麼多爲什麼。
“她睡了麼?”喬彌目光落去寢榻上,看了看那張幾算是刻進骨髓裡的臉,面上神情有些迷茫。
荷菱悄聲道:“睡了。”
然後喬彌便準備走了,荷菱一把將他拉住,“駙馬爺,我、我有些話想跟你說……”
喬彌頓住,微微側身看她。似在等她開口。
荷菱神情有些無措,僵了半晌,臉色急得有些難看,她實在不知道怎麼開口。
喬彌倒是出奇的有耐性,頓在那裡一直看她,也不催,眼底映着燈光有些迷離的清雅,溫潤的像是一幅畫。
荷菱道:“駙、駙馬爺,十里樓臺的消息都是可以買的對麼?”
“對。”
荷菱囁嚅:“那我能不能……跟你買個消息?”
喬彌極爲耐心的爲她解惑:“我不是十里樓臺的人,你想問的事情,我並不一定知道。”
荷菱道:“這件事情你一定知道。”
喬彌微微歪頭,“那你便問罷。”
荷菱掂量了一下。還是覺得套話之前得做些鋪墊纔好,於是她道:“駙馬爺……”
話沒說完,忽然見喬彌身形一動,猛地躥到了寢榻邊上去。公主許是酒喝多了,突然傾身趴牀邊開始乾嘔,喬彌一把將她探出牀外的身子給撈住,然後便聽公主:“嘔……”
頓時……
荷菱猛地捂臉,連忙上前取出痰盂想要去給公主接住,然而顯然爲時晚矣,駙馬爺一大片袍子已是染了一片,荷菱看見他忽然變青的臉色,頃刻間有一種想要逃跑的衝動。
然而駙馬爺僵了僵,忽然愣愣道:“她今晚是不是沒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