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_緬因州,斯普魯斯港,2011年

緬因州,斯普魯斯港,2011年

莫莉從公交車站吃力地向薇薇安家走去,揹包裡裝着筆記本電腦,雙肩分別挎着紅色佈雷登和艾希莉行李袋。兩隻行李袋互相磕來磕去,彷彿酒吧裡互不相讓的顧客,把莫莉夾在其中。走得真慢呀。

在跟迪娜大吵一架之前,莫莉原本打算明天去薇薇安家,把她在圖書館裡發現的事情告訴她。嗯,計劃趕不上變化。

這次離開還真是煞風景。迪娜一直待在臥室裡,緊閉着房門,把電視機聲音開得震天響。拉爾夫傻乎乎地提議幫莫莉拎包,借她二十美金,還要開車送她。莫莉差點忍不住說了聲謝謝,差點忍不住給了他一個擁抱,但終究只是兇巴巴地說:“不,我沒事,再見了。”她逼着自己向前走,心裡想:沒戲了,我已經被趕出家門……

偶爾有輛車慢吞吞地駛過。時值淡季,路上的汽車大多數是實用的斯巴魯、載重十噸的卡車,不然就是老爺車。莫莉身上穿着厚厚的冬衣:儘管已是五月,但這裡畢竟是緬因州(鬼知道,說不定最後還得穿着冬衣過夜呢)。她把一大堆東西留在了拉爾夫和迪娜家,其中包括幾件難看的化纖毛衣,那是迪娜在聖誕節期間隨手扔給莫莉的。謝天謝地,總算說再見了。

莫莉數着自己的步子:左,右。左,右。左,右。左——右。肩帶勒得太緊了,她的左肩突然一陣抽痛。她在原地蹦了蹦,挪挪肩帶。這下可好,肩帶乾脆滑了下來。見鬼,再蹦蹦吧。她是一隻揹着殼的烏龜,是蹣跚着越過荒原的簡·愛,是扛着獨木舟的佩諾布斯科特人。還用說嗎,肩上的包裹當然很有分量,這些袋子裝着她在世上所擁有的一切呢。

你會帶着什麼上路?又將什麼拋到了身後?

凝望着前方流雲朵朵的碧空,莫莉伸手摸了摸脖子上的鍊墜。烏鴉。熊。魚。

還有臀上的烏龜。

她所需要的並不多。

就算鍊墜丟了,它們也已經永遠地融入了她的生命。那些備受珍視的寶貝將刻下烙印,被你銘記在心。人們刺下文身,讓自己久久銘記心中所愛、心中所信,或者銘記心中的夢魘。不過話說回來,儘管她永遠不會後悔文了那隻烏龜,但要銘記過去,她卻無須再針刺自己的血肉之軀。

當初她並不知道,那一針針會刺得如此之深。

走近薇薇安家的大宅時,莫莉瞥了瞥手機:晚上八點五十四分。比預料中晚一些。

門廊上的熒光燈泡灑下一片朦朧的粉色光芒,屋裡其他地方則黑漆漆的。莫莉把行李扔到門廊上,揉揉肩膀,又繞到屋后海灣旁,擡頭打量着大宅的一扇扇窗戶,想看看是否有人。就在那裡,二樓最右邊,有兩個窗戶透出了亮光。那是薇薇安的臥室。

莫莉不知道該怎麼辦。總不能嚇到薇薇安吧。但此刻站在這裡,她卻發現一件事:這麼晚了,就算只是摁響一聲門鈴,也會把薇薇安嚇一跳。

於是她決定打個電話。眺望着薇薇安的窗口,莫莉撥通了她的號碼。

“喂?誰呀?”鈴響了四聲,薇薇安接起了電話。她的聲音太大,聽上去很緊張,彷彿是在對遠方海上的某人喊話。

“嗨,薇薇安,我是莫莉。”

“莫莉?是你嗎?”

“是的。”莫莉的聲音有點沙啞。她深吸了一口氣,穩住,保持冷靜,“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窗口出現了薇薇安的身影,睡衣外面罩了件紫紅長袍:“怎麼了?你沒事吧?”

“沒事,我……”

“天哪,你知道現在多晚了嗎?”薇薇安邊說邊擺弄電話線。

“很抱歉這麼晚給你打電話。我只是……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辦。”

電話那頭一陣沉默——薇薇安正在沉思。“你在哪裡?”她終於開了口,倚在椅子扶手上。

“我在樓下。在你家門外,我的意思是。我怕摁門鈴會嚇到你

。”

“你在哪裡?”

“這裡,我就在這裡,在你家。”

“在這裡?就我們說話這會兒?”薇薇安站起了身。

“對不起。”這時莫莉忍不住了,不禁哭出了聲。草坪上寒氣襲人,她的雙肩痛得很,薇薇安嚇了一大跳,觀光巴士收班了,車庫黑漆漆又陰森森。她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地方可以落腳。

“不要哭,親愛的,別哭。我馬上下來。”

“好的。”莫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振作!

“那我掛電話了。”

“好的。”透過淚光濛濛的眼眸,莫莉望着薇薇安將話機放回原位,裹緊長袍繫好,輕撫後頸的銀髮。薇薇安出了臥室,莫莉一溜煙跑回了前門廊。她搖搖頭打起精神,把行李袋擺整齊,用T恤的一角抹了抹眼睛和鼻子。

片刻後,薇薇安打開房門。她驚訝的目光從莫莉身上(莫莉意識到,儘管已經抹了抹眼睛,但睫毛膏一定塗得滿臉都是)落到笨重的行李袋上,又從行李袋落到脹鼓鼓的揹包上。“天哪,進來吧!”她說着將門拉開,“快點進來,然後跟我講講出了什麼事。”

不顧莫莉反對,薇薇安非要泡杯茶。她取出一套西洋玫瑰茶壺茶杯(那是墨菲太太送的結婚禮物,已經在盒子裡躺了幾十年了),又取出一套剛擦亮的銀勺(那是原屬尼爾森太太的銀餐具)。她們在廚房裡等水燒開,莫莉把開水倒進茶壺,又把銀餐具放進托盤端進客廳,上面還擺了幾塊薇薇安在食品儲藏室裡找到的奶酪和曲奇餅乾。

薇薇安打開兩盞燈,把莫莉安置到一張紅色靠背扶手椅上,又走到衣櫃旁,取出了一牀被子。

“雙婚戒花色!”莫莉說。

薇薇安拎住被子的兩隻角抖了抖,捧着被子走過來,攤開擱到莫莉的腿上。被子有些地方已經變色裂口,因爲年深日久變薄了。很多手工拼起來的小方塊布料原本相互交織着連成一圈圈,現在卻已經散架,剩下的針腳縫住了一片片五顏六色的布料。“我既然不忍心扔掉這牀被子,還不如拿出來用呢。”

薇薇安掖好被子,裹住莫莉的腿。莫莉說:“很抱歉這麼貿然闖進來。”

薇薇安揮揮手:“別傻了,吃一驚也是好事嘛,能讓我心跳加速。”

“我可說不清這是不是好事。”

關於梅茜的消息猶如一塊巨石,沉甸甸地壓在莫莉心頭。還是別冷不丁開口告訴薇薇安吧,一時間出其不意的事情太多了。

薇薇安將茶倒進兩隻茶杯,把其中一隻遞給莫莉,自己取了另一隻,加兩塊方糖攪攪,又擺好托盤上的奶酪和餅乾。她在另一張扶手椅上坐下來,雙手疊在懷裡。“好,”她說,“說吧。”

於是莫莉說開了。她告訴薇薇安,當初自己是如何在印第安島的一輛拖車上生活,父親如何在一場車禍中喪生,母親如何在毒品的泥潭中苦苦掙扎。她給薇薇安看了烏龜“雪莉”,把曾住過的十幾個寄養家庭、鼻環、跟迪娜吵翻的那一架以及上網發現媽媽在蹲監獄通通告訴了老太太。

杯中的茶漸漸變溫,變冷。

由於下定決心毫無保留,莫莉深吸了一口氣,又說道:“有件事我早就該告訴你了。做社區服務不是學校要求的,是因爲我偷了斯普魯斯港圖書館的書。”

薇薇安把紫紅色羊毛長袍裹緊了些:“明白了。”

“我幹了件蠢事。”

“那是本什麼書?”

“《簡·愛》”

“你爲什麼要偷呢?”

莫莉回想起當初的一刻:她取下書架上的每一本《簡·愛》,反覆摩挲着,又把精裝本和新的平裝本放了回去,把剩下的一本塞進襯衣和牛仔褲褲腰裡。“嗯,那是我最愛的書,而且圖書館裡有三本,我以爲不會有人在乎最破的那本。”她聳聳肩膀,“我只是……想有一本。”

薇薇安用拇指敲敲下嘴脣:“

特瑞知道嗎?”

莫莉聳聳肩膀。她不想給特瑞惹禍。“傑克爲我打了包票,你知道她有多在乎傑克。”

“沒錯。”

夜晚一片靜寂,除了她們的話音。窗簾將漆黑的夜色關在了屋外。“對不起,我到你家的時候戴了假面具。”莫莉說。

“嗯。”薇薇安說,“我覺得,總的來看,大家都戴着假面具,不是嗎?當初最好還是不要告訴我,不然我可能不會收下你。”她雙手合十,說道,“不過,如果你要偷書,你至少應該偷最好的那本嘛。不然意義何在?”

莫莉太緊張了,簡直笑不出來。

薇薇安卻不一樣。“居然偷《簡·愛》!”她笑出了聲,“大家真應該給你頒個獎,再讓你升一個年級。”

“你不覺得對我很失望嗎?”

薇薇安聳起肩膀:“不啊。”

“真的嗎?”莫莉頓時覺得渾身輕鬆。

“無論如何,你挨的罰也夠重了,把這麼多時間花在了我這裡呢。”

“感覺並不像在挨罰。”曾經一度(其實就在不久前),這些話多半會讓莫莉噁心到吐,誰讓它又是公然拍馬屁,又多愁善感呢。但今天不太一樣。首先,她說的是真心話。其次,她一心想着要出口的話,幾乎顧不上其他事情。她冷不丁往前挪了挪。“聽着,薇薇安。”她說,“還有一件事,我必須告訴你。”

“哦,上帝啊。”薇薇安輕啜一口冷茶,擱下了茶杯,“你又闖了什麼禍?”

莫莉深吸一口氣:“不是關於我,是梅茜。”

薇薇安定定地凝視着她,淡褐色的眸子清澈明亮,一眨也不眨。

“我上網搜了搜,只是想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麼線索,誰知道容易得很。我找到了埃利斯島的記錄……”

“艾格尼絲·波琳號?”

“是啊,沒錯。我在花名冊上找到了你父母的名字,又據此找到了你父親和兄弟的死亡通知,但找不到她的死亡通知,找不到梅茜的。接着我想了個辦法,設法去找夏茨曼夫婦。嗯,正好有個關於他們家庭聚會的博客……嗯……不管怎麼說,上面說夏茨曼夫婦收養了一個嬰兒,瑪格麗特,時間是1929年……”

薇薇安一動不動。“瑪格麗特。”她說。

莫莉點點頭。

“梅茜。”

“一定是梅茜,對吧?”

“可是……他告訴我,她沒有活下來。”

“我知道。”

薇薇安似乎打起了精神,在椅子上直起了身。“他對我說謊。”有那麼一會兒,她凝望着不遠不近的地方,望着書櫃上方。接着她開口說,“他們收養了她?”

“顯然是的。除此以外,我對他們一無所知,不過我敢肯定有辦法查出來。不過她很長壽,住在紐約州北部,半年前纔去世。網上還有張舊照……她似乎很開心,子孫滿堂,其樂融融。”上帝啊,我真白癡。我爲什麼要說這種話?莫莉心想。

“你怎麼知道她去世了?”

“有一則訃告,我給你瞧瞧。還有……你想見見照片嗎?”沒等薇薇安回答,莫莉就站起身,從揹包裡取出了筆記本電腦。她啓動電腦,走到薇薇安身旁,打開家庭聚會的照片和訃告並保存到桌面上,再把筆記本電腦放到薇薇安腿上。

薇薇安定睛凝望着屏幕上的照片。“是她。”她擡頭盯着莫莉,說道,“看眼睛就看得出來,跟原來一模一樣。”

“她看上去很像你。”莫莉說。有那麼一會兒,兩人一聲不吭地凝望着那個笑容滿面的老太太——她有着一雙眼神銳利的藍眼睛,兒孫繞膝。

薇薇安伸手輕撫着屏幕:“瞧,她的頭髮白成什麼樣了,原來可是金髮,一頭鬈髮。”她在自己的滿頭銀髮旁搖着食指,“這麼多年來……她居然還活着,”她喃喃說道,“梅茜居然活着。這麼多年,家裡人居然還有兩個。”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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