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黃夫人也真是的,都說了我們濟元堂和上京錦元堂的藥是一樣的,她還非要我們把那邊的幾樣藥寄回來!”
“是啊,她總認爲我們這邊是分號,沒有上京錦元堂總號制的藥好,其實那邊的幾位藥師可都是師父當初手把手教出來的呢……”
躺在馬車中的俞二從小憩中剛醒來,就聽到了坐在車轅上兩名徒弟楊申和田季的話,不由有些啞然失笑。
密城那位黃夫人,聽說他要去上京國醫學院任教,一邊趕來賀喜,一邊又委婉含蓄地找了陪他同去的這兩名徒弟,託他們把錦元堂那邊的幾樣藥寄回來。
其實那幾樣婦人用的藥,確實應該是一樣的,只不過……誰讓師父,不,誰讓皇后娘娘當初給吏部高尚書的兒媳婦接生時接的是龍鳳雙生,之後自己不僅生了雙生皇子,今年更又生下一對龍鳳胎呢?
大燕民間紛紛傳揚,皇后娘娘制有秘藥,服之可令婦人一舉得雙子或龍鳳胎;特別是得知錦元堂背後的東家是皇后娘娘後,上京錦元堂的相關成藥就已經賣瘋了,聽說生育期婦人用的那幾種養生藥,根本就擺不到櫃檯上來,纔出藥房就被人搶空了。
那位黃夫人不好明着說,其實是想着從他這裡走關係,請他捎寄些成藥回去呢……
馬車突然一個顛簸,被緊急勒住了馬,楊申虛驚過後有些氣急敗壞地喝了一聲:“喂,你們這些小孩兒,要玩鬧去一邊去,這麼懵鼕鼕地衝到路上來——”
見剛纔差點惹了禍,一羣小孩一鬨而散,跑到了路邊的田坎上,又紛紛回頭衝着剛纔被他們推倒在路中間的那個小孩子做鬼臉:“榆木疙瘩就是有娘生沒爹生的野種!”這才轟笑着跑遠了。
田季忙拉了拉楊申的袖子,止住了他還要喝斥的話,自己跳下馬車,走到了前面的路上,伸手扶起了那個小孩:“喂,小娃兒,你家大人——”
小孩猛地擡起頭來,一臉倔強地忍着快要掉下來的眼淚:“我不是野種!”
他一擡起臉,田季陡然吃了一驚,一時竟說不出話來,還坐在車轅上的楊申卻低低“啊”了一聲。
俞二聽到外面的動靜,疑心是小孩子受了傷,連忙撩起車簾子來:“楊申,出了什麼事?”
楊申仔細看了看前面那個小孩,又回頭看了眼俞二,低聲說道:“師、師父,那個孩子……長得、長得跟你一模一樣!”
雖說他們這師父已經成名多年,是密城有名的製藥大師了,可是算算年齡,如今也不過二十大幾,卻是一直獨身,推拒了無數媒婆。
他們當時還猜測着師父是不是有什麼隱疾,可這路上突然出現的這個小孩子,長得跟師父極其相似,難不成是師父什麼時候風流了一回,所以留下來的……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俞二自己的事自己清楚,自然沒有想到徒弟那根偶然爆發的花腸子,只是因爲單純有些好奇,所以跳下了馬車,向被田季扶着的那個小男娃兒走來。
小男娃看着七八歲的模樣,剛剛發現自己的衣服上除了沾了一層灰,他娘幫他補的那塊補丁也被那些欺負他的孩子扯破了,先前還拼命忍着的眼淚頓時沒能忍住,嘩地流了下來。
偏他這個年紀也知道當着人哭有些丟醜,一邊嗚咽着,一邊努力用手去抹臉上的淚水,自然毫不意外地抹了個大花臉出來。
俞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個髒兮兮的面龐,像不像自己一時還沒看出,不過像個小花貓兒倒是真的。
俞二不由嘆了一聲,吩咐田季取了車上的水囊出來,自己取出帕子淋溼了,一點點給那小男娃兒揩淨臉。
等一張微黑的小臉龐出現在自己面前,俞二自個兒也不由愣了愣,不怪剛纔兩個徒弟吃驚,就是他自己看着,也彷彿看到了以前兒時的自己;俞二莫名對這小男娃兒生出一種親切來。
“好了好了,不哭了。”有些無措地哄了小男娃一句,俞二輕輕拍掉了男孩身上的灰,“瞧瞧,身上也沒受傷,男孩子要頂天立地,流血不流淚——”
“可是我把娘才補好的衣服又撕破了……”
小男娃也不想哭的,那些孩子欺負他他都沒哭,可是一想到他衣裳破了,回去後肯定會被娘發現,娘一發現,肯定又會摟着他傷心的。
因此小男孩就忍不住自己的金豆子了:“娘看到了就知道他們又欺負我了,娘會傷心的!”
俞二胸口不由一滯,語氣更放緩了些:“我會補衣服,我幫你把衣服補好,這樣你娘就不知道了。”
其實他完全可以給這孩子再買件新衣,或是留下一錠銀子,可是一想到這孩子的心思,俞二還是選擇幫他把衣服補好。
他也是自幼失怙,自然明白當孃的人看到孩子被欺負後心裡的苦;於他不過伸伸手的事,卻免了那位孃親一番痛疚,也是件善事。
聽說衣服能補好,小男娃眼睛不由一亮,看向面前的男子,猶豫了片刻,又覺得他有些眼熟和麪善,最後還是輕輕點了點頭:“謝謝伯伯。”
俞二蓄了鬍鬚,看着面相倒比實際年齡要大上一些,因此那小男娃兒叫了“伯伯”。
俞二倒也不以爲意,牽着小男娃的手向馬車走去:“你把衣服解下來,先在馬車上坐會兒,我一會兒就能補好。”
他一個人生活這些年,補衣服這些小事早就是駕輕就熟了,即使成了有名的製藥大師,一些不好交給別人去做的貼身衣物,也是自己縫製的。
小男娃記事以來從沒坐過這麼好的馬車,等俞二將他抱進車廂,脫了外衣後,忍不住有些興奮地左瞧瞧,右打量的。
俞二取了衣服和針線坐到車轅上縫補,示意兩個徒弟進去陪那孩子。見師父也不說什麼,兩徒弟自然也不會那麼沒眼色地再提起這孩子跟他長得相像的事了。
楊申年紀小,一邊從車廂的暗格裡翻出零食擺在小男娃的面前,一邊忍不住笑着逗弄了一句:“你還真是個木疙瘩,你上當啦!我們是拍花子,把你騙上車就拐走的!”
田季聽他說得不像,連斥了他一聲:“不許胡說嚇着了孩子!”伸手端起一碟子薄荷糕遞到那男娃面前,“我們吃糕,別理他。”
可是那句“木疙瘩”還是刺得小男娃低了頭,不過又很快擡起臉很嚴肅地看向楊申:“我姓鄭,我叫鄭榆,我不是榆木疙瘩,我也不是野種,我娘說過,我有爹的!”
姓鄭,鄭榆!正坐在車轅上補衣服的俞二不由手指一抖,一針沒錐進衣服裡反而戳在了手指上,連忙將指頭放進嘴裡用力吮了吮。
車廂裡,楊申涎着臉嘿嘿笑了聲,撿了塊糕遞到了鄭榆面前:“那你爹呢?那些熊孩子欺負你,你就該叫你爹過來把他們好好收拾一頓,他們下次就不敢了。”
鄭榆接了糕小心地咬了一小塊進嘴裡,清甜可口又帶着絲絲涼意的味道在舌尖綻開,讓他臉上的微笑更大了幾分:“我娘說,我爹是個好人,他去外面救人了,他要救滿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個人,就會回來看我的。”
楊申一下子沉默了下來;這話,明顯是一個母親騙年幼的孩子的,鄭榆的爹,很可能已經……
田季略帶責備地看了師弟一眼,連忙接過了話頭:“你娘就帶着你住在這附近嗎?跟着親戚一起住?”
“沒有親戚。”鄭榆捏着手裡的薄荷糕,稍稍咬大口了一些,這樣的糕點,他以前從來沒有吃到過,比上次王財主家做大壽,他分到的那塊桂花糕可要好吃多了!
“沒有親戚,娘就在前面開了個滷食攤子,娘滷的豬尾巴可好吃了,不信你們一會兒把車趕到前面去嚐嚐,真的,我不騙你們……”
這麼小的年紀,也知道見縫給家裡的攤子拉點生意了,這孩子孤兒寡母的,想來也是生活不易。
田季心裡有些痠軟,輕輕拍了拍鄭榆的頭:“好啊,我和我師弟正想吃滷肉了!還有滷豬尾巴,糯糯的最好吃了!”
師父雖然不吃滷肉,不過向來心地純厚,也不會阻止他們買上一大包滷肉回來的。
這小鎮本來是北燕邊陲,如果不是當今皇上將一半南楚並了進來,這裡成了大燕從密城到上京之間的一條近道,估計在這鎮子上討生活也是大不易的;既然遇見了,能幫就多幫一把吧。
田季這邊心裡還在轉着念頭,坐在車轅上的俞二已經補好了衣服遞了進來:“鄭…榆,把衣服穿好,我們去你家攤子上買滷味。”
鄭榆接過衣服,見補的地方針線細密,竟是跟自己孃親補得差不了多少,忙歡喜地穿上了:“謝謝伯伯!”覷見眼前那碟子糕點,又有些不好意思問了一句,“伯伯,我可以給我娘也帶一塊糕點回去嗎?”
這糕點是密城一位官宦人家送行時送的,窮人家的孩子,自然是難得吃到這樣美味。
俞二呼吸微滯,沒有說話,瞧着鄭榆有些無措地紅了臉,卻是突然重重點了點頭;鄭榆很快就開心起來:“謝謝伯伯!伯伯你是個好人!”
那一年,心羅也說過,他是個好人,也是個……傻子……
楊申毫無所覺,田季卻敏感地感覺到師父的情緒似乎有些不對,拉了楊申一起坐出去趕車,不一會兒就順着路上的滷香味看到了前面一家攤子。
車簾子一直沒有撩下,坐在車裡的鄭榆已經高興地指着攤子喊了一聲:“那就是我家的滷肉攤子,怎麼樣,香吧?”滿眼都是“我沒有騙你們”的自得。
田季把馬車靠在路邊停下,剛抱了鄭榆下車,一轉身就愕然瞧見街對面招搖走過來一個臉上抹了厚厚脂粉、頭上戴了一朵紅花的婆子,一進滷肉攤子就抖着手中的手絹就大聲吆喝起來:“鄭娘子,這都三天了,你怎麼也該考慮好了吧?”
正在鍋裡滷肉的一位年青婦人,瞧着不過二十五六的年紀,雖是一身沒有任何繡紋的普通粗布青衣,卻也沒有掩住清秀的容貌;聽到那婆子的聲音,卻是眼皮都沒有擡一下:“唐嬤嬤,三天前我就跟你說過了,不用考慮,我不會嫁人的。”
唐嬤嬤沒想到今天暗地裡帶了人來竟然還是這個結果,“哎喲”了一聲,忙賣力地勸了起來:“我說鄭娘子,你一個小娘子帶着個孩子可怎麼過日子?
如今這鎮上驛道修好,南來北往的人愈發得多了,你年紀輕輕又成天在外拋頭露面的討生活,要傳出什麼不好的話,別說你受不住,就是你家榆小子,聽着也不好聽啊?”
正在滷肉的鄭娘子不由倒豎了兩道柳眉:“什麼不好的話!我開這個滷肉攤子過活,靠自己的兩手吃飯,行得直坐得端,唐嬤嬤你不要上下嘴皮子一抹,就把污水往我身上潑!”
唐嬤嬤忙呵呵笑着輕拍了自己嘴巴幾下:“該打該打,是我這張嘴沒說好話。我只是瞧着誰家不是漢子支撐門面?可憐你一個青春正盛的小娘子要這般艱難掙生活……”
“不勞唐嬤嬤費心,我和榆兒都活得很好!”
“不是我說你啊鄭娘子,你口口聲聲說你家男人去外面做事了,可自打你帶着孩子搬來,我們就沒見過你夫家的人,這男人去外面做事了,總不成那邊半個親戚都沒有了,要你們母子倆個跑異鄉來討生活罷?”
自從幾年前鄭心羅抱着襁褓裡的兒子搬來這鎮上,大家就一直沒有看到過她有別的親人,雖然偶有親近的是聽說她家男人在外面做事去了,可是更多的,則是猜測了諸如新寡爲夫家不容啊,私奔受騙無顏回孃家啊之類的戲目來。
鄭娘子聽到唐嬤嬤又突然這麼一提,忍不住神色一怔。
唐嬤嬤不愧是說親多年的媒婆,見鄭娘子神色微變,眼珠子一轉就想出了另外一套說辭:“你看,你這門戶伶仃的過得不寬裕,如今你紅鸞星動,鎮上有人也不管你先前是個什麼寡婦失業的境遇,***想娶你回去,哪怕你帶着個孩子也不嫌呢!這人你也知道,就是街口還有間鋪面賣肉的劉大壯……”
鄭娘子卻陡然打斷了唐嬤嬤的話:“榆兒他爹活得好好的,他什麼事都沒有!唐嬤嬤你還是回去吧,我——”
“鄭娘子你這是什麼意思!”
一個尖利的聲音突然插了進來,鄭娘子擡眼看了看來人,不由皺了皺眉頭。
來人正是劉大壯的母親劉王氏,最是放潑的一個人,見唐媒婆磨了半天嘴皮子也沒說動人,忍不住就從一直藏身的街對面的一間鋪子裡衝了出來:
“你平常對我兒子挑眉送眼的,惹得我兒子發了牛勁,多少黃花閨女兒不要,***要娶你一個帶着拖油瓶的寡婦,這會兒媒人都請了,你倒還把着起來了?不就是拿喬還想要彩禮嗎?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現在這樣子——”
鄭娘子氣得將手中的肉叉子往案板上哐當一扔:“我平日敬你一聲嬸子,可也容不得你這般污我!誰對你兒子挑眉送眼了!”
“要不是你暗地裡勾着他的魂,你以爲你每回來想買豬尾巴就買豬尾巴,想買豬耳朵就買豬耳朵?!你以爲憑什麼他高價也不賣給別人偏要低價留給你?!你以爲這鎮上那些潑賴獨獨不來你一個寡婦開的攤子鬧事是可憐你?!”
劉王氏一邊拍着大腿一邊說得唾沫橫飛,見鄭娘子飛快地給案板也蓋了一層罩布,氣得重重啐了一聲:“你個不要臉的騷蹄子,當我不知道你?!這邊勾得我兒子得好處,怎麼着,那邊看着這來來往往的客人多了,怕是又動了別的心思了吧!”
若她動了別的心思,那時也不會一心躲到這偏僻的鎮上來,唯恐會再遇上他!鄭娘子氣得眼眶發紅,偏偏這自辯的話卻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剛纔見是媒婆說親,俞二就將鄭榆緊緊摟在了懷裡,不放他過去,這會兒鄭榆見他娘一向堅強,如今卻被氣得眼睛發紅,頓時再也忍不住了,狠狠咬了俞二一口,趁着他吃痛鬆手,飛快地跑了過去,奮力將劉王氏一掀:“不許你污衊我娘!”
他到底只是個孩子,雖然用力,也只推得劉王氏一個趔趄就被唐嬤嬤扶住了。
鄭娘子急喚了一聲:“榆兒,不得無禮!”
劉王氏已經如火上潑了油一般大叫了起來:“你個小野種,拖油瓶,有娘生沒爹教的破——”
鄭榆今天被欺負已經一肚子委屈,如今回來見娘被人找上門喝罵,自己又被揭着這道疤,小孩子慪不過,頓時大聲哭叫起來:“你胡說!我有爹的!娘你告訴他們,我有爹的!”
“小野種你有個屁的爹——”
“住口!”一道怒氣衝衝的聲音陡然如暴雷響起,生生將劉王氏尖利的聲音壓了下去。
俞二橫身攔在鄭榆身前,將他牢牢護住:“不許辱罵我兒子!”
圍在攤子前看熱鬧的人頓時齊齊怔住。
鄭榆的爹?
鄭榆竟然真的有爹?!
鄭榆他爹真的回來了?!
鄭娘子的身形搖搖欲墜,哪怕過了這些年,哪怕她現在只是看到這人的背影,可是她又怎麼會忘記,面前護着兒子的這人……
俞二緩緩轉身,看着眸色複雜亦驚亦喜亦愧、很快垂頭不敢看向自己的鄭娘子,輕輕將她還沾了油膩的手握進自己掌中,又驀地用力握緊:“心羅,我回來了!”
她如今蓬頭陋面,他卻是鮮衣沉健,歲月在她臉上劃過滄桑,在他的臉上,卻是更添了幾分男人的成熟……
鄭心羅呆呆看着俞二一如當年明亮的眼睛,猛然抽回了手,捂着自己的臉大哭起來。
他說,他回來了,可是她,沒臉見他!當年爲了被族親扣在手中的娘和弟弟,她做了惡事,是她害了他!
所以在得知自己竟然有孕後,她死活不肯聽娘和弟弟的話,不肯墜胎,寧可揹着孃的叱罵,也倔強地拿了自己的戶籍,帶着可憐的一點銀兩離開族居之地;這是她的一點執念,她想生下他的兒子!
自己在外漂泊流離,生子後學了手藝艱難維生。她一路南下,只想遠遠離開上京,惟恐此生再遇見俞二,所以躲到了這個邊陲小鎮來。
她沒臉見他,她以爲這輩子也不會再見到他了,天地如此之大,可是她竟然會再次遇上他……
原來這人,竟然真的是鄭娘子的相公!衆人瞧着鄭娘子的反應,只當她是喜極而泣,卻不知道鄭心羅此刻只覺得自己如在衆人面前被剝光了衣服似的,無地自容。
還是楊申和田季伶俐,將馬車拉近過來,隔開了衆人,就站在了俞二身後:“師孃,師父來接您了,師父在外這些年,可都是一直念着師孃呢……”
原來鄭娘子的相公真的只是外出做事了……低着頭從鋪子裡走出來的劉大壯用力拽着目瞪口呆的劉王氏的衣服,想把他娘拉回去;人家相公都回來了,自己還說個什麼親喲!
劉王氏被兒子一拽,頓時醒回神來,一邊往回走,一邊不甘地狠掐了兒子一下:“你個死牛性,早知道……還做什麼留了那些好肉給她喲,前頭人家還願意加點價買的你偏不賣……”
“你們站住!”
背後突然傳來俞二的聲音,劉王氏刷地回過身來,擺好了迎擊的氣勢,沒想到俞二卻是示意田季將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遞給劉大壯:“內子這些年開這小攤子,多承小哥暗中照拂了,總不好讓小哥虧了自己,這張銀票,還請小哥收下,算是某的謝意!”
劉大壯雖然沒讀過什麼書,銀票還是認得的,連連擺手不肯要:“沒有沒有,你別聽我娘剛纔說的,我其實也沒有……”
他最初不過看鄭娘子帶了個孩子獨自過活,暗地裡把些好肉留着賣她而已,至於那些潑賴,他是攔下了,人總得有些良心不是……這也算不上什麼照拂……
田季卻一把將銀票塞進了劉大壯手裡:“這位大哥難得俠義心腸,這是我師父真心實意謝你的,你就收下吧!”
劉王氏見兒子還要推讓,連忙手上使力把他拉走了;這傻小子,人已經別想着得到了,能平白得這一筆大財也是好的,這良心也是值錢的吧。
這頭看熱鬧的人被田季和楊申陸續勸走,那頭小攤子的角落處,鄭心羅背對着俞二捂着臉蹲在地上不肯起身:“榆兒是你的骨肉,你把他帶走吧!他跟着你,總比跟着我要好……”
聽到孃親的話,鄭榆從突然有爹的興奮中慢慢回過神來,甩開俞二的手,緊緊趴在了鄭心羅的肩頭:“娘,爲什麼你不跟爹一起走?你不走,我也不走!你不是說爹是好人嗎?他怎麼會不要你?爹要是不要娘,我就不要爹了,我要跟娘在一起!”
小男娃兒雖然不明白爲什麼有爹了就不能有娘,卻還是堅定地守在孃親身邊。爹是一直活在想像中的人,娘卻是實實在在一直無微不至照顧養育他的人,如果只能選一個,他選娘!
孩子稚語,一句句卻割得鄭心羅心中大慟,剛剛止住的淚頓時又從指縫裡涌了出來:“你爹、你爹他是個好人,是娘不好,娘做了壞事,沒臉見你爹……”
如果不是兒子就在身邊,鄭心羅恨不得跪在俞二的腳邊,一遍遍地跟他說上一千一萬聲“對不起”!這次能夠相遇,能夠知道他過得很好,已經是上天對她的眷顧了,兒子是他的骨血,跟着他會比跟着自己好,其餘的,她別無所求……
俞二忍不住將臉撇開;粗糙破舊的棚頂帶着幾根茅草映入他的眼中,簡陋、窄小,這就是承載着鄭心羅這些年帶着兒子獨自維持生計的地方,避開人前,是怕再遇上他麼,是因爲一直覺得沒臉再見他麼……
微微仰頭,俞二努力抑住了眼中的酸意。
那年初逢厄難時,他是有過恨,恨自己太傻,恨自己的一腔情意被人輕賤,可是在無數個夜裡,鄭心羅在自己懷中含着淚水卻笨拙地給他的模樣總是不由自主地撞進他的腦海裡來。
那一刻他明明是感覺到,心羅是喜歡他的……過了這麼些年,直到這一刻,他終於還是明白,心羅確實是喜歡他的!
無關寬恕,只問真心。
俞二慢慢走近,握着鄭心羅的肩頭,扶着她站了起來面對自己:“兒子都這麼大了,好容易才盼到我回來,你也別跟我置氣了,收拾收拾,明天我們一起回上京了。”
鄭榆懵懂又歡快地仰起臉,熱切地看向鄭心羅:“娘,不要再生爹的氣了好不好?我們跟爹一起好不好?”
鄭心羅淚眼朦朧地愕然看向俞二。
明明不是什麼置氣,他卻在兒子面前維持了自己一個當孃的形象;那雙依舊明亮的眼睛,一如當年,滿心滿眼裡全是她的影子,依然真摯如初,在等着她的回答……
鄭心羅終於撲進了那個溫暖的懷抱裡嘶聲大哭起來;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他是個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