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不過須臾,隸銘再回去牀邊時,發現牀上的人已經踢掉了被子,胳膊和腿都露在了外頭,雖是在睡夢中,臉上卻依稀可以看出生氣的痕跡。
隸銘挪到她身邊,替她蓋好了被子,這才躺下睡覺,或許是勞累了,很快便睡着。所以就沒有看到身邊人在她回來後滿足的笑。
醒來時已是日上三竿,身邊人早已不在,敏之擁着錦被髮了一會兒呆,墨玉捧了漱口水來時喜氣洋洋的臉確定了昨夜不是做夢。
“姑爺說碼頭有事,忙完就回來。”
“哦......”
敏之剛醒未醒時總有些遲鈍,直到將漱口水吐進痰盂後,才醒悟他說的竟然是“回來”,一時高興,險些咬到舌頭。
墨玉上前替她挽髻時,臉上仍然歡喜得很。
“你彷彿很高興?”敏之問。
“小姐高興,奴婢就高興。”墨玉笑着回答。
“我很高興嗎?”摸着臉看向鏡子裡,裡頭的人臉色紅潤有光澤,正巧笑嫣然看着自己。
確實是很高興。
“說什麼呢?”門口傳來隸銘的聲音。
敏之急切回頭,墨玉不及避讓,梳子扯掉了她幾根頭髮。
“哎喲——”
“小姐這麼着急要看姑爺,連頭髮都不要了呢。”墨玉笑。
隸銘上前來替敏之揉着頭。
“不痛了,我沒事。”有些臉紅。
“墨玉笨手笨腳的,我來替你梳。”
墨玉笑着將梳子遞過去,並沒有因爲姑爺擠兌她而不開心。
“奴婢告退了。”使眼色將一衆小丫頭帶下去,順便替二人闔上房門。
隸銘一下一下輕輕梳着:“昨晚看你頭髮散着的樣子,極美。”
敏之有一把好頭髮,柔順亮澤,在陽光下像匹烏金緞子,隸銘是頭一次替她梳頭,自然也發現了。
“從前在京裡時候,倒是聽外祖閒磕牙說起過同治爺的嘉順皇后,也是傾國傾城的容色,緞子似的頭髮,外祖那裡還有先帝后的畫像,這麼看着,倒是與敏之你有些相像。”
“孝哲毅皇后雖是正藍旗,卻與父親一族皆爲蒙古阿魯羅特氏,血脈上相近,或許看着就相像些。孝哲毅皇后爲人剛烈,我恐怕像不了她。”
隸銘忽的想起敏之十四歲那年的七夕夜,她面對三個歹人將刀尖對準自己的那一刻。只是血脈相近嗎?竟能這樣相像。
“想什麼呢?這麼入神。”敏之看着鏡子裡的他,無論做什麼都是好看的。
“想你。”隸銘看着鏡子裡的她,實話實說。
敏之的臉又紅了。
“對了,昨晚上我在你枕頭下邊摸到一把刀。”
“哦......”敏之敷衍着應了,面色有些不鬱。
那刀就是從前父親送她的生日禮物,後來給隸銘拾了去。
“我一直想問你來着,那一次爲什麼忽然叫我去你書房?只爲了還我那柄妝刀?”
“恩?”隸銘略有錯愕,才響起來確實有那麼一樁事。
“只是聽項領說你在前廳被姑母刁難,想替你解一解圍而已,恰巧手邊有這把刀,就做了由頭。”
敏之心裡回憶一遍,確實是做了由頭,只是彷彿並不是做了解圍的由頭。有那麼一晃神的功夫,敏之想問一問他與雲萊的事,話都到了舌尖上,還是硬生生吞了回去。
自那日後二人重拾舊好,只是很有默契地略過了那當中的數年光陰。上海灘上傳得沸沸揚揚,被冷落了六年多的陸家大少奶奶,因着自己父親過身,倒是又得了夫婿喜歡。所以說緣之一字奇妙得很,二人當年成親那麼大陣仗,不想後來卻被一個姨娘佔了上風,現下又回去了,不錯不錯。只是苦了長三堂子裡那日日期盼的幾位紅倌人,這麼一來,是更加見不着那位風流倜儻陸大少了。
前幾日,曾經的袁大人搖身一變在北京登了基,雖說是民國的總統,在她們滿族人的眼裡還跟皇帝是一樣的,不過換個稱呼而已,只彷彿聽說這如今的總統不及曾經的皇帝那麼有實權,還得聽什麼議院的。聽見這話,攸寧嗤笑了一聲:“什麼議院不議院的,明朝還有內閣呢,大清還有軍機處呢,還不是皇帝一個人說了算
!”攸寧的叔父,曾經的黑龍江將軍完顏氏,被底下早與國民黨暗中通了款曲的一名裨將背後捅了刀子,消息傳到滬上時黑龍江那裡早改了旗異了幟。攸寧對那卑鄙的裨將很是不屑,順帶也看輕了國民黨。
大清成了民國,宣統的年號只用了三年便用不下去了,宣統宣統,倒是被別人先給統了,聽着着實可笑。民國沒有年號,年份都改了公曆,一九一二年,毫無生機情感的一串數字,像府門口兩個雕壞了牙口的石獅子,目如銅鈴卻不敢張嘴嘶吼,遠不如“康熙十三年”“道光二十年”這麼有人情味,寫出來也好看。因此敏之記事的冊子上,一直偷偷留着前朝的年號。
這一日隸銘又去了碼頭,翠鳳先生換了變裝前來。經了朝綱更迭,這堂子的生意倒是未見凋零,反而有愈發紅火的趨勢,倒也是奇怪。
“這數月來,聽說那位都在你這裡?”翠鳳世故,不該她問的從來不問,是以敏之聽見這一問,倒是有些好奇。
“是啊,翠鳳先生今日難得。”
翠鳳拾了一塊豆沙糕細細吃了,才抽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那位姨娘倒是沒來鬧過?”
敏之心裡咯噔了一下,先時也想過這事,只是隸銘常在身邊哄着就沒多想,後來時日久了,算起來已有近兩個月,自己就給忘了。最近這腦子是愈發的糊塗,該記不該記的都記不住。
“倒是未曾。”
“哦,或許是陸夫人警告過了也未可知。”翠鳳皺着眉頭,“只是我總覺得此人是個大禍害,或者是我多心,但你可得小心些。”
“好。”
翠鳳的話在敏之心裡生了根,可是隸銘一回來,略微哄了哄,長出的枝杈花葉便都隨風去了,只剩一截木樁子,風吹日曬久了,連原本的樣子都看不清。
用過晚膳,,二人回了臥房,敏之在窗下看書,隸銘在桌邊看她。
“把書放一放吧,我有事要同你商量。”
敏之聞言擡頭,燈火中說話的人身上彷彿鍍了一層金,柔和卻又耀眼得很。
聽話合上書,敏之笑了一下:“恩,你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