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醉紅樓
臘月深冬,風雪臨城.
“孤帆扁舟承風行,櫓微搖,魚不驚.
兩岸濤浪,千波推染萍.
披衣抱琴倚漿弦,聽船女,歌晚晴.
醉眼覆杯青瓷碎,雪正濃,酒將沸.
望日西歸,衣襟紅照褪.
沉睡夢得山水間,不願醒,今生愧.”
陌桑和着琴聲,輕輕唱完這首.她捏袖拂拂琴邊,似乎要撫去那並不存在的灰塵.小閣裡懸掛的淡紅燈籠中蠟燭微顫,給閣頂房角添抹上一片朦朧.窗邊的紅木矮案邊.一位纖瘦的年輕公子跪坐在暖墊上,兩指間轉着精巧的白瓷酒杯,出神地望着朱窗外的飄雪.偶爾飄進來的星點雪花,停沾在他的錦袍上,化進袖口那片淡墨裡.案上小酒爐里正燙着一壺好酒,爐火正濃,醇厚的酒香漸漸漫溢,卻換不回年輕人的目光.
陌桑微微側身,對年輕人道:“蕭公子,窗邊風大,你不冷嗎”陌桑對面的黃銅鏡就着微弱的燭火,淡淡地勾勒出陌桑的倩兮輪廓.背對着年輕人,脣間絳色,拂煙秀眉都顯多餘.
蕭公子依舊看着窗外夜景,沒有收回目光.他皮膚白皙,和窗外漫天雪花相比,不知誰更勝一籌.“沒關係,我喜歡看月色.王城的夜景總是比白天好看.”蕭公子說道,他聲音不像一般男子那樣低沉或渾厚,咋聽起來,竟有一絲輕柔.
陌桑起身,走到窗前,坐在蕭公子對面.她拈起爐中酒壺的壺耳,將蕭公子手中酒杯盞滿美酒.酒香四溢,燙得正是火候.蕭公子把酒杯湊近脣邊,深深吸進酒香,閉目細品.而後一飲而盡.酒勁醇烈,一杯飲下,蕭公子白淨的臉上微紅立現.“正是‘雪正濃,酒將沸’,只可惜我還沒有醉眼.”蕭公子放下酒杯,單手撐頭,笑着對陌桑道.
陌桑將自己酒杯滿上,也是一飲而盡:“你只聽這一首曲子,不厭煩嗎”
蕭公子提過酒壺,將兩人酒杯倒滿,又轉頭看向窗外:“三年前路過樓下,第一次聽見你唱這首曲子,琴聲過後,是男人嘈雜的叫好.那時,我就聽懂了.”
陌桑捏着小銅夾,夾了塊小炭放入爐中,火焰立時歡快起來,騰騰地舞着壺底. “懂了什麼”
蕭公子飲下杯中琥珀,深深地看着陌桑:“也是寂寥啊.”
陌桑略略一愣,就低頭盯着火苗,不知是不是被淡煙燻着了,眼睛竟溼潤起來.
“‘望日西歸,衣襟紅照褪.’,那些人又怎麼讀得懂呢.所以你縱然琴藝超羣,也成不了這裡的紅人.”蕭公子說道這裡放下酒杯端坐,認真地看着爐火後面的陌桑.
陌桑擡手撫平額邊鬢髮,似作不經意間擦過眼角:“爭奇鬥妍是花兒的本性,陌桑不愛.”
蕭公子微微笑着,點了點頭.繼續吟道:“‘沉睡夢得山水間,不願醒,今生愧.’山水間……你有何愧”
陌桑拿過酒壺,倒滿案上的兩個空酒杯,柔聲道:“陌桑本來就該生在田間小路邊,就算秋天落葉,也要隨風飄揚在江南山水之間.如今於豔花嬌葉同處,忘卻了青山秀水,如何能無愧.”
“……你又何嘗忘卻了呢……我連江南都沒有看過.豈不更加遺憾.”蕭公子知道陌桑故鄉在江南,聽她說起,又勾起了思念.
“江南水鄉,溼風細雨,花香魚肥.垂柳扁舟是一景,漫山油菜又是一景.景不勝收,恕陌桑無力用言語將江南美景展現給公子.”
“江南好,能不憶江南…….江南這麼美,她還願意回到這個紅瓦高牆的牢籠嗎……”
聽到蕭公子喃喃提起她,陌桑突感小小刺痛,像小蟲在心上紮了一下.再開口,卻是平靜沒有波瀾:“今天是臘月初八,三年了,你每年的今天都要來這裡聽這曲子……”
蕭公子看着從窗外飄進的雪花落了一片在酒杯中,趁它未融,一飲而盡:“盯着我的人,都在我身後站着……一年來一次已經不容易.今天是她的生日,我實在不想一個人待在那……你說錯了,我不是光爲來這裡聽琴,也是想來看你.我把你看作萍水知己.”
“萍水知己……這個詞真好……”陌桑又想摸額角了,但她忍住沒有擡手:“若她回來了,以後的臘月初八你還會來嗎”
“我和她已經五年沒見,我也不知她何時才能回來.倘若她回來了,我就不會再讓她離開.我會帶着她,一起來聽你彈琴.”
“好……我等着你們……還彈這首《江城子》.”陌桑心裡怪這爐煙刺得眼淚要流出來,不覺聲音已在顫抖.
蕭公子喝盡最後一杯酒,站起身拿下紅木衣架上的裘皮斗篷,掏出一塊玉佩遞給陌桑道:“我要回去了……認識已經三年,再給你銀子那樣的俗物就是我的不是.這塊玉佩我帶在身邊已經十年,你若不棄,就收下吧.”
陌桑雙手捧過細看,是上好的青玉琢成的半片小翠魚,魚鰭上一個“蕭”字清晰可見.陌桑擡頭問道:“蕭?”
蕭公子點頭道:“其實我不姓蕭,蕭是我名字裡的一個字.這塊玉佩還有另外一片.我送給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陌桑將玉佩緊貼於兩掌之間:“那我,也是你很重要的人?”
蕭公子非常肯定地道:“當然.是知己……”陌桑看着蕭公子向外走去,突然有種以後再也見不到他的感覺.她恐慌地捏緊了手中的玉佩,將這可惡的感覺壓下.蕭公子快走到門口時,停了下來轉身對陌桑道:“你就不問問我叫什麼名字嗎?”
陌桑笑了,淚沒有防備地留下臉頰:“既是萍水知己,不知道名字又有何妨……”
冬夜的王城,窗外清冷.雪正濃,酒已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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