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茫茫
月涼如冰。傍晚時分雪便停了,留下慘白的月亮照亮被雪覆蓋的戰場。
尉遲蕪側身坐在一個陷進雪裡的殘破馬鞍上,背對月光一口口地咬着冰涼的乾糧。饅頭硬如石頭,她也不烤,就這麼木然地往嘴裡送。在她身後的雪地,已被染紅。永不流盡的鮮血把積雪衝出幾條深深的溝壑,前赴後繼地流淌。
這天然的刑場,是濮洲那無數年輕生命的終點。廝殺將近尾聲。燕南軍已和守衛宮廷的各路人馬匯合。濮洲大軍在發現找不到自己的統帥後,亂成一團,連像樣的反擊都沒能打起來便被燕南軍的騎兵衝潰。倖存的,被押到這裡,砍下頭顱。出乎尉遲蕪的意料,竟沒聽到多少哀嚎和咒罵。除了沉默和少許哭泣,就是一個整齊得嚇人的問題:
我們的大人呢?!
尉遲蕪嚥下嚼了許久的一口饅頭,恍惚地看着腳邊的一灘血跡。就在剛纔,一個濮洲女兵渾身是血地押過來。在看見尉遲蕪後竟掙脫開束縛,撲倒在她身前,拽住她的衣袍滿眼懇求:“我們大人在哪?!你看見了嗎?!”
尉遲蕪見她還是少女,最多不過十八。一時沒想到危險,只是想着她的問題,然後有些侷促地搖搖頭。旁邊的侍衛則盡忠職守,那少女還沒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被一槍扎透後心。尉遲蕪閉上眼睛,不去看少女失神的雙眼和蜿蜒的血跡。她想那少女一定不知道她就是燕南軍統帥尉遲蕪,否則拼死也會吐她一臉血沫……
那個問題,尉遲蕪知道答案。陳芝婷大抵已不在皇宮。也許是眼見敗跡,趁亂出逃。自己派黑衣隊沿各城門探查,還沒回音。倒是蕭言……無一絲消息。不過沒有消息未必是壞消息。她應該……是安全的吧。
想到蕭言,尉遲蕪的心又添了乾柴般燒起來。幾個時辰過去了,哨兵還沒找到蕭言,甚至連有關她的消息都沒能帶回來。“咳咳咳!”尉遲蕪連聲咳了幾下,覺得胸口悶辣不堪……哪怕哨兵們再能力超羣,再經驗豐富。她都想親自去找,找遍每一處陰影,每一個角落。可是!豫樟王嚴令,燕南軍統帥原地休整,等候命令,不得擅離!此時此刻尉遲蕪的思緒彷彿被這冰天雪地給凍住了,想不清楚豫樟王如此下令用意何在。
趙贛坐在遠處,攏了一堆火正在烤饅頭。其他三部的大將都領了兵追擊濮洲殘兵。顯而易見,這是功勞。趙贛卻選擇留在尉遲蕪的身邊,專心致志地烤着饅頭。
吳曦策馬從宮廷深處來。沒有朝尉遲蕪去,而是選擇了趙贛的這堆火。她從馬上跳下,把佩刀和馬繮都丟給侍衛,一屁股坐下,忙不迭地把凍得通紅的雙手湊到火焰旁。趙贛的饅頭正烤的焦黃酥脆,順手丟給吳曦。吳曦擡手接住,啊嗚啊嗚地狼吞虎嚥。
趙贛又挑起一個饅頭來烤,問道:“怎樣?”
吳曦挑動舌頭盡力嚥下食物,揚眉道:“差……差不多了!紅軍服的人……已經不,不,不多了!我……我剛剛還……還見到了豫樟王。”
“你能見到豫樟王?!”趙贛瞪大眼睛,闊臉上驚訝極了:“你親眼看到他了?他叫啥來着……林慶魚?還是林慶牛?”
“別……別,別胡說!”吳曦居然大叫起來:“豫樟王是儲君,名諱要避!”
趙贛笑着啐了一口:“呸,就算他現在就是皇上又咋樣。還名諱……我倒想吃燴魚了。”
吳曦板着臉不理他,搶過第二個饅頭大口吃起來。
“誒……誒!那是給你姐的……”
有一隊哨兵回來。還沒等哨兵隊長到面前,尉遲蕪就站起,直勾勾地瞪着他走近。哨兵隊長抱拳大聲稟道:“大人!北邊又找過一遍,沒發現目標。”
“所有地方都去了嗎?!”饅頭在尉遲蕪手掌裡快捏成了渣。
“除了太廟。”
“爲何不去!”
“屬下……不敢擅闖太廟。”
長久沒有休息,尉遲蕪兩眼通紅,嘴脣凍得發白:“現在就去!朝廷若怪罪,我一人承擔!”
正在這時,另一哨兵隊長飛馬來報:“大人!找到了御前侍衛!她說要見你!”
饅頭跌進雪裡,當即被埋了半截。
“皇上呢?!”
“沒找到皇上。只找到姓童的御前侍衛。”
尉遲蕪已經在牽馬了:“帶我去。”
吳曦見尉遲蕪要走,趕緊跑過來,抓住了馬繮:“姐……不……不能走。豫樟王命你原……原地待命。違命要被治……治罪!”
尉遲蕪推開吳曦,大喊道:“找到皇上我讓他殺!”說完翻身上馬,和哨兵隊長一起去了。
趙贛把另一匹馬的馬繮丟給吳曦:“別再攔她了,陪她去吧。”
去大殿的路上,哨兵隊長向尉遲蕪解釋着事情的原委。
“本來我們找了大殿兩遍都沒找到人。還是後來碰到了衣侍衛。她說還要去大殿找。她對大殿很熟悉,找着找着找到了御椅後的暗格。童侍衛就被塞在那。”
尉遲蕪聽罷,心裡一沉。當時她們三個曾經躲在暗格裡,深夜裡跳出來嚇唬獨自一人學批奏章的蕭言。這個暗格,陳芝婷自然是知道的……
到了大殿下,尉遲蕪跳下馬跑上石階。一進殿門,就看見小衣抱着小童跪在殿石上。小童神色疲憊,虛弱地靠在小衣懷裡。
不見蕭言。尉遲蕪看遍了大殿的角落都不見蕭言。“小童,皇上呢……”話未完,已噙滿淚。
小衣看都沒轉頭看,鬆手讓小童靠坐在大柱上。接着,她向尉遲蕪衝去,揮拳打在尉遲蕪臉上!
尉遲蕪應聲倒地,撞在殿石上發出很大的悶響。小衣腳受傷,再不如從前,但手上的力還在。這一拳真是勢大力沉,當即打得尉遲蕪嘴角血流如注。吳曦正好踏進殿來,見尉遲蕪被打,頭髮都立起來了,拔刀就撲向小衣!
“當!”極清脆的聲響在大殿裡迴盪。小童用僅存的力氣踢在大柱上,借光滑的殿石滑到了小衣身前,左手擡劍擋住了吳曦的鳳火刀。
“兔崽子!敢打我姐!”
小童額頭上全是虛汗,手上的力道卻堅如磐石,在吳曦大力之下一點都沒有後縮:“不過小小一個將軍,敢在大殿上放肆!”
小衣滿面怒容,對吳曦大喝道:“這是我們和你家大人的事,你退下!”
“你們算什麼東西,命令得着我嗎……”
“吳曦……退下。”尉遲蕪躺在地上,竟沒起來。她用手臂擋住眼睛,幽幽地說道。
“姐!”吳曦大吼表示抗議,刀並沒有動。
“退下!”尉遲蕪已經帶了哭音,嚇得吳曦不由地縮手。“你們要再敢動我姐一根汗毛我殺了你們!”吳曦狠狠地瞪了小童小衣一眼,憤然轉身跑下了大殿。
小衣拽住尉遲蕪的衣領,把她拎離了地:“你還有臉問到皇上!尉遲蕪,你還有臉問嗎!皇上已經被陳芝婷帶走了!那時你在哪!你在哪!你爲什麼不來!你有幾萬人馬啊……居然堵不住一個陳芝婷!”小衣喊得嘶聲力竭,滾滾淚下。
尉遲蕪毫不掙扎,兩眼空洞地望着殿頂,任小衣打罵:“你整死我吧……”
“我真想殺了你!”小衣舉拳又要打。被小童喝住。
“木頭!你先聽我說。”小童把劍拋下,撐着地喘氣說道:“也許沒那麼糟。陳芝婷來的時候,皇上身受重傷,已經支持不住昏到了。我親眼看見陳芝婷把一個東西塞進皇上嘴裡。”
“蕭言……身受重傷……”尉遲蕪終於掙開小衣,爬到小童身邊。還沒說完,就被小衣打斷。
“什麼東西?!她會不會用□□謀害皇上?”
“像是人蔘片。而且,陳芝婷一直哭着……沒什麼殺氣。還有皇上告訴我她服了烏草天元丹,那是救命的神藥。所以皇上暫時應該沒事吧。”
“烏草天元丹……”尉遲蕪嘴脣顫抖,臉色慘白,淚突然就涌下眼角:“烏草天元丹,她沒有了……她給我吃了,解了毒酒的毒……”
“你說什麼……”小童難以置信地盯着尉遲蕪,極力擠出個慘笑:“不可能啊!沒有那個藥,以她的身體,她怎麼可能撐那麼久呢!”
“蕭言到底怎麼了!”尉遲蕪抓緊小童的雙臂,顫抖蔓延到全身。
“怎麼了……”小衣反倒鎮定下來,怒極反笑:“尉遲大人,你還不知道吧。至從得知你謀反後,皇上就時常頭暈頭痛。把你救出去後,她被太醫下了死亡斷言。最長一年,最短半年。都是因爲你……她有這個結局,都是愛錯了你。”
尉遲蕪想起之前蕭言說自己頭疼,剎那覺得心都被揪停了。“……不!”她從地上跳起,向殿外狂奔去。
趙贛正在爬石階呢,看見尉遲蕪衝下來,趕緊攔住她,指着身旁一個官員摸樣的人說道:“這是豫樟王的手下。豫樟王叫你現在去見他。”
尉遲蕪像沒聽到一般,抓起趙贛的手對他吼道:“傳令全軍,跟我出宮,追擊陳芝婷!她肯定……肯定還沒走得太遠!”
見她如此瘋狂,趙贛愣住了。那官員看自己被無視,索性挪身擋住尉遲蕪道:“豫樟王令大人現在就去見他!請大人不要耽擱。”
“滾!”尉遲蕪冷不防出腳,把官員踢下石階。
趙贛着實被嚇着了,跳下石階去扶那人:“怎麼了姐們這是!難道皇上她……”
“給我馬!”尉遲蕪拽過一名騎兵的馬,翻身就要抽馬鞭,又被跑來的吳曦攔住。
“姐……你去哪……你不,不能走!”
“讓開!”她此時什麼道理都不想講。
“豫樟王的命令……”
“我只認林蕭言,不認豫樟王!”
“蕪!慎言!”
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尉遲蕪恍然回頭。王鵬之和尉遲翎已經到了身前。話說鵬之擔心事情不妥,在戰鬥接近尾聲時帶着小翎進了宮。果然就見到接近崩潰的尉遲蕪。
“姐!”
“小翎……鵬之……”
小翎攀住尉遲蕪的手臂,喜極而泣:“你果然沒死。昏君沒有騙我!”
鵬之則拽住馬繮,嚴肅地對尉遲蕪說道:“你下來。去見豫樟王……不,去見新皇。”
“鵬之!皇上被陳芝婷帶走,我要去追她回來!”
“皇上早就料到了現在的局面了!她詔命說,若她不在皇宮,既今日起,豫樟王即皇位,也就是新的國君。你既是燕南軍統帥,就應服從皇命!聽我的……去見新皇。”
尉遲蕪騎在馬上還沒有動,神色間有了恍惚:“燕南軍統帥……鵬之……現在兵權還在我手,我還能率兵出城。如果我去見豫樟王……可能,可能我再也走不出這個皇宮……”
“不會的!”鵬之死死抓住馬嚼子,懇切地對尉遲蕪道:“前過後功,豫樟王必不再追究你,何況還有退隋陽的功勳。如現在再和豫樟王對峙,天下大亂,這必定是皇上最不想看到的!你是一軍統帥,手下有成千上萬的士兵。出生入死地走到今日,你也要爲他們想想吧。讓他們做功臣吧!聽我的吧,我什麼時候害過你……下來吧。”
小翎也在一旁點頭:“姐,我相信他。”鵬之曾救小翎而負傷,小翎很信賴他。
尉遲蕪看着這個一直值得信任的男人和自己的親妹妹,胸口像爆裂般疼痛。她知道,要再一次作出只有一條路的選擇。
“但是,我害怕……”
鵬之笑道:“別怕。就穿着這戰袍去見他。他見你爲他浴血奮戰了,還會怪你不成。”
尉遲蕪下馬,擦乾眼淚,走到剛剛被她踢翻的官員身前,拱手深深鞠躬道:“尉遲蕪……去參見新皇!”
小翎來的晚,沒聽見吳曦稱尉遲蕪“姐”,於是完全沒注意到吳曦。她看着尉遲蕪隨那官員而去,轉頭問鵬之:“王大哥,我姐姐真的能全身而退嗎?”鵬之也在追尋尉遲蕪的背影,一面回道:“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但性命應該能保下來。我也不知道。不過這已經是最好的選擇了。”
他伸手拍拍小翎的肩。轉身離開。小翎奇怪地問道:“王大哥你去哪?”
鵬之仰頭看看天,也不回頭,笑道:“我走啦。小翎保重。”
他走到自己原來辦公的小殿。隨從王虎已經在裡面等他。還捧着一個朱盤,上面是官印官帽。王虎見他回來,趕緊迎上去,一連聲地說:“少爺,我剛剛碰到一位大人。他說相爺已經寫函來朝廷辭去了丞相。豫樟王就叫那位大人把這個官印官帽給你。那個大人就叫我給你。”
鵬之結果官帽,仔細端詳:“這是……丞相帽。叔父辭了丞相,豫樟王就把丞相之位給了我。真是……坑我啊!”他把官帽摔進盤子,咧嘴對王虎笑道:“還想坑小爺我,我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們坑嗎!”
王虎嘿嘿笑了兩聲,隨手把官印官帽放在了喝茶的小案上,對鵬之道:“馬備好了。少爺我們走吧。”
“走!小爺受夠了!不伺候了!”王鵬之把自己頭上的官帽也去下來,和丞相官印放在了一起。出殿時竟覺得月光似水,鋪滿前路。
“咦,先前怎麼沒發覺。”鵬之跨上馬,最後回望身後的宮殿:該做的我都做了,各自珍重……
“少爺,”王虎牽着馬繮,歡快地叫道:“離開王城你捨得嗎?”
“巴不得呢。”
“你不是喜歡那個尉遲……什麼嗎?”
wWW◆ttκǎ n◆℃ O “那是往事了,往事。天涯何處無芳草,何必要在王城找。”
“嘿嘿,你不想在王城找,我還想呢。走之前你還要給我去說門親。”
“哦?你看上誰了?”
“城西一戶人家的女兒。”
“……你少來這套啊。我現在聽到這話我範堵……行啊行啊。要離開這做什麼我都樂意。連夜就給你說親去!來來來,唱一段。二姐我今天兒去聽戲,走到半間兒毛驢失了蹄,卻道是這小畜生……”
卻道尉遲蕪去面見豫樟王。穿過那並不陌生的迴廊,幾次想奪路而跑,最終還是強迫自己向正殿走去。心已經無可抑制地被蕭言牽走,剩下的只是有增無減的害怕。因爲那正殿皇椅上坐着的不再是那位閉着眼都知道如何一顰一笑的女子,而是一位陌生的男人,掌握着她的生殺大權。
終於走上了皇宮正殿。兩個全副武裝的豫樟武士推開殿門。尉遲蕪稍稍環視。殿內只有八名武士,一位國相打扮的官員,和皇座上的豫樟王。
她走進殿去,遠遠地跪下,低頭道:“臣尉遲蕪參見……豫樟王。”她本想說參見皇上的,但實在無法說出口。
慶元一語不發。倒是旁邊的豫樟國相喝道:“尉遲蕪,你可知罪!”
呃……怎麼說呢。我把臉給你們捏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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