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踵而來

接踵而來

整整一天,芝婷都覺得暈暈乎乎。不是頭昏腦漲那種。而是心中塞進一團煙火,不停地翻騰,變幻,爆炸,最後總扯住嘴角要拉出個笑。可她仔細想想,又覺得實在沒什麼可笑的。甚至再想想就會有衝動去把蕭言踢翻在地痛打一頓。特別是遠遠看到她那張貼琴而睡,若無其事的呆臉。然而想想而已的事,並不會真的付諸行動。在下一次咬脣時,煙火又會開始翻滾。她躲得離竹廊老遠,背過身偷偷舔脣。脣上似乎還殘留下柔軟至極的觸感,更要命的是軟中還帶着香甜!

的的確確是碰上了!她甚至都有些焦躁,被強迫般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突然到躲都沒法躲的那幕:真的是碰上了!不是幻覺啊……她倚在假山後,探出腦袋回看蕭言。看那傢伙披着厚衣好像睡得熟了,不由得更氣悶:爲什麼她能像沒發生什麼特別的事一樣……

就這樣糾結了好幾個時辰,芝婷被自己折磨得身心俱疲。以至於入夜後見到趕回來的王大夫時,她都面帶恍惚。

“大人,大人?”

“啊?”芝婷原以爲王大夫第二日才能回來。她本來睏乏不堪正想回房休息,卻被從後山趕了夜路上山的王大夫叫住。芝婷趕緊揉揉臉,迎上去把他請進正房:“您就回來了?”

“東西買齊就趕回來了。不想耽誤了那姑娘的病情。”王大夫抹了把臉上的寒露氣,端起客案上的茶水壺喝了一大口,然後卸下背上的大竹簍,把裡面的藥材蔬菜一件件捧出來:“這層是藥材……這是白菜,蘿蔔……這是你要的畫紙。”他遞給芝婷一大卷畫紙。

“那個……通國告示呢?”

“卷在畫紙裡面了。今天新皇登基了。”

芝婷把桌上的燭臺都聚在一塊,解開捆紮畫紙的細繩。展開白紙,裡面有薄薄一紮紙卷。

王大夫沒急着把藥材放回藥房。他走到芝婷座椅旁,指着紙卷說明:“黃色的通國告示,白色的這些,都是官家鈔報和王城最近流傳的消息。我都弄回來了。”

芝婷湊近蠟燭,展紙細看。通國告示纔看了幾行,她臉色就變了。看到最後,她只能連連冷笑。

“呵呵……好手筆……真可笑……當日三人共謀。如今尚宗雪封昌遠侯,尉遲蕪封南寧侯,我……夷三族?”芝婷死死捏着通過告示的黃紙,用力太大,摳破了紙角。“豫樟王當真以爲天下好欺嗎!因爲我是賤民,所以都算到我頭上……呵呵……陳芝婷賤民一個,零丁於世,無三族給他殺。就算我自己這條賤命,也不是賠給他的!”

王大夫坐回客座,掏出菸袋鍋子,點燃了悶頭抽着,任由芝婷低聲痛訴。

“斬逆三萬餘……逆首陳芝婷及同黨逃亡,全國通緝……獻首級者賞銀萬兩。”芝婷牙尖壓進了脣角,一滴血珠順脣滾下。“首級……這是皇法特令,國人皆可殺我,殺我無罪……也是,我畢竟是害死國君的叛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呵呵……”

王大夫磕磕菸袋,擔憂地道:“現在王城茶館客棧城門,都貼了你的畫像。還有小秦,小姬他們的。不過他們的不是很像。你的很像。”

“也不知道他們能逃出燕秦嗎……”芝婷絲毫不知嘴角已破正在滲血,只是雙眉緊鎖,憂愁地拿起剩下的白紙卷,慘笑道:“我的畫像自然會像。大概是尉遲畫的吧……”她正展開紙卷,第一眼就看見碩大的墨字:南寧侯於府中自戕。剛想到尉遲蕪,就看見她的死訊……

“南寧侯……南寧侯?!”芝婷驚愕得從椅子上跳起來,彎腰把紙卷幾乎貼到火苗上:“新封南寧侯尉遲蕪於府中書房自焚,已薨……”

“茶館裡現在還有人描述當時摸樣。據說火光照亮了城東半邊天。尉遲府快哭翻了。但火勢太大,救不得。”王大夫抖掉菸灰,纏好鍋子把煙貸丟進竹簍。“尉遲府現在已經擺了靈堂。這纔是……天收啊。”

自戕……怎麼可能!?芝婷難以置信地把幾十個墨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後恍惚地跌坐在椅子上:她能知道蕭言在我這,她怎麼可能自殺呢!?絕不可能……假死?脫身之計?可剛封了侯爵,如此脫身豫樟王又怎會放過她……苦思間,芝婷看見了那張鈔報後還夾着一張,趕緊拿起來細看。

什麼……宗雪之死居然算給了尉遲……豫樟王爲何不安在我頭上,爲何要給尉遲,難道是記功……啊!啊!我明白了!芝婷恍然大悟,一拳砸在桌面上,憤恨地罵道:“豫樟王這隻狐狸!”她不顧王大夫詫異地眼神,又握拳砸下:尉遲,你果然不會這樣去死!你現在,正在找我吧!但正如我先前所預感啊,你真的一無所有了……

“大人,”王大夫這時插話,盯住芝婷道:“我聽見過你叫那位姑娘名字。她……就是剛剛駕崩的國君吧。”事已至此,不難猜出了。

芝婷微愣,接着點點頭,如實答道:“是。國君,林蕭言。”

“你想救她?”

“當然!我……我想救她。”芝婷垂首,視線正落在“斬濮洲數萬”的消息上。“您是不是覺得奇怪?”

“救人,有何奇怪。記得你問過我,她之前像什麼事都沒發生一樣。那這兩天,她情緒如何?”

“呃……這麼說來,她還是挺高興。很輕鬆的感覺。”芝婷和蕭言獨處以來,自己也跌進說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歡欣中。不曾想過經歷身體和精神雙重巨創的蕭言怎麼會如此輕鬆快樂。經王大夫這樣提點,才猛然覺察到蕭言的反常。“是啊!她應該……悲痛,難過之類的,纔對吧?”

王大夫眼中擔憂更深了幾分:“她在逃避。本能在保護自己。強迫自己沉浸在刻意的輕鬆情緒中……你還沒看的那些消息,有一件大事。”

“還有大事?”

“在傳燕南六郡丟了。有人從邊關過來這麼說,應該就是丟了。”

“六郡又丟了?!”芝婷擡手蓋住眼睛,仰頭倒在椅背上。心中痛苦不堪:不知我以後是被百姓偷偷拜祭,還是國家千古罪人……呵呵……其實我只是個瘋了的混蛋……

王大夫不知芝婷心中所想,只是專注於自己的問題:“國君要是知道這些,會怎樣?”

“對!”芝婷又從椅子上跳起來,把告示鈔報都攏到一堆:“不能讓她看到!這些都不能給她看。她看到非死了不可……我得做張假的給她看。模仿告示的官體,重新寫一張告示。”

“通國告示是蓋有國印的。”

芝婷走到剛被王大夫倒出的藥材蔬菜旁,挑了根蘿蔔,用力掰成了兩段:“小時候我常用蘿蔔刻印章玩。半個時辰都不用,就能以假亂真。就是小了點……她應該不會注意吧。”她拿定主意,擡頭對王大夫道:“我現在去寫。有勞您把告示鈔報通通燒掉。”說完,她轉身去了裡屋。

王大夫抱着那堆紙捲走了正房,卻沒有去廚房找火。他在院子裡站了片刻,估摸芝婷正在搗鼓假告示,便轉身向蕭言的臥房走去。

以指叩門扉:“姑娘,你睡了嗎?有關病情,夜晚叨嘮,萬不得已。”

裡面蕭言迴應:“沒睡。您稍等。”

眨眼功夫,門就開了。蕭言衣袍周正,的確還沒就寢。她把王大夫請進屋來,忐忑地問道:“您回來了……要扎針嗎?現在?”她打量王大夫,奇怪他沒帶醫具,卻抱着滿懷紙卷。

“不。”王大夫自己搬凳子坐下,指指牀榻道:“您請坐。”他確定蕭言是國君,稱謂不禁用了敬語。

蕭言坐回牀榻,迷惑地看着王大夫,不知他究竟何事,但也沒多問,只是兩手相握放在腿上,安靜地等着。

王大夫把紙卷放在桌上,一張張壓平,最後捏成薄薄一沓對蕭言道:“我剛從王城來,帶來了通國告示和鈔報消息,您想不想看?”

蕭言聞言臉色大變,神情立即和剛纔不同,急切地伸手:“看!快給我!”

王大夫遞給她,然後捋着鬍子端坐在凳子上,靜待蕭言反應。他的指尖還沒從下巴到鬍子尖。蕭言的雙手……已經顫抖得快捧不住掌中的紙了。

燕南六郡……千辛萬苦奪回來的失地,又被隋陽搶走了!都是我的錯……枉爲國君,誤國如此!

“咳咳……咳咳咳!”劇烈的咳嗽脫口而出,喉頭腥甜涌上,難以嚥下。通國告示被夾在中間,放在第一張的是燕南六郡的消息。只此一條,就把蕭言好不容易給自己造出的精神避難所打得粉碎。

朕……逼民造反,丟國家故土!如此……竟如此……怎麼有臉見父皇!啊!父皇……

想到自己的父親,蕭言這幾日一直不敢面對的所有新情舊事,一齊如開閘般衝出。宗雪的死亡,芝婷的造反,朱清語的仇恨,父親的爲人,還有,那遙不可及的愛人……

“啊!”蕭言胸口火辣辣地疼,額頭要被撕裂了般,汗珠砸在紙上,模糊了墨字。她按住額角,顫抖地揭掉第一張,看到了第二張鈔報。

“南寧侯……自戕?”蕭言煩躁地揭掉這張,捏起了下一張。

南寧侯是誰……

突然,指尖頓住了。在那張紙飄落的瞬間,她瞥到南寧侯三個字後面還寫了一個名字。

小尉遲沒畫你的畫像……

日更……的確挺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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