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今歲,漢廷在各郡縣大興官學已近十載,在各地官府的鼓勵和倡導下,治下百姓家中的適齡孩童多會入學就讀,若實在家中貧困者,亦可由所在鄉里的耄老向該縣文教局申報,盡數彙總後,向長秋基金申領款項,對其做出相應的救濟。
饒是如此,普及全民教育尚是任重道遠,想做到舉國皆無輟學孩童,更是難如登天。
皇帝劉徹頭腦很清醒,所謂的九年義務教育暫時做不到就是做不到,更沒必要勉強施行,不顧實際情勢而盲目施行“一刀切”的政令,饒是立意良善,結果只怕也不會太好。
太常府文教司去年歲末曾彙整各郡縣文教局的呈報,粗估舉國適齡孩童的入學率已近愈六成,劉徹對此已是頗爲滿意了。
飯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的走,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到蛋的。
豫章郡居大江以南,雖比不得下游流域的丹陽和會稽兩郡繁華富庶,然該郡轄下各縣的官學卻辦得頗爲不錯。
昔年東甌和閩越兩國內附,隨後漢廷又併吞南越,諸越百姓多半遷徙至江南郡縣,冊入漢籍後,再由各地官府打散安置,與當地原有的漢民混居。
在徙民漸漸融入當地後,朝廷便着手逐步開發江南,本是地廣人稀的豫章郡獲得了充足的勞動力及充裕的政策撥款,發展自是頗爲迅速。
又因轄屬該郡的彭澤(鄱陽湖)與大江連通,乃是大漢境內最大的淡水湖泊,爲大江水師的駐地所在,自是物流暢通、治安穩定,進一步爲商貿繁榮提供了必要條件。
常言道,白紙好作畫。
豫章郡沒有太過盤根錯節的本土勢力,地方豪強又在早年間被朝廷順勢清洗得差不多了,朝廷和各級官府對當地的掌控力極高,諸多政令皆可毫不打折的儘速執行。
遷徙至豫章的諸越百姓早已徹底融入當地,尤是南越百姓本就多爲秦朝遺民,語言乃至風俗與漢人本就相通,亦素來以炎黃後裔和華夏子民自居,冊入漢籍後,很輕易的就接受了漢人身份。
東甌和閩越的徙民則是對漢文明嚮往已久,遷徙而來與漢人混居,更見識到服飾之美、禮儀之大、百姓之富庶、社稷之繁華,自是不願再做甚麼“化外蠻夷”,紛紛主動學漢話,着漢服,習漢俗,簡直恨不能重新投胎徹底換了純正的漢家骨血。
郡縣官學,近年已成爲漢廷開發新地域的所謂“配套措施”,更是列入各地官府的政績評鑑,豫章郡相較旁的江南大郡,在官學教育上堪稱後發先至,辦得實在不錯,深得朝廷及皇帝的讚許。
在豫章郡,官學除卻普及教育的功用,亦肩負有教化諸越徙民,促進其歸化融合的重責大任。
正因如此,官學的教書先生們絕不容許堂下學子劃分族羣,更嚴禁歧視徙民子女。
華夏向來尊師重道,先生們定下的規矩,學子必得好生遵循,否則不但要遭先生責罰,若教家中長輩也知曉,回家後多半還得再挨頓胖揍。
再皮實的熊孩子,幾鞭藤條下去,也都老實得緊,棍棒底下出孝子,漢人深以爲然。
體罰孩童是否妥當?
漢人壓根就沒考慮過,老子責罰兒子,夫子懲戒弟子,不都是天經地義的麼?
豫章郡,安平城內的某處官學。
蒙學先生費轍正揚着戒尺,衝着數只攤開着的肉乎乎小手,啪啪打手心。
“爾等可是知錯麼?”
他眉頭緊皺,狠下心腸,不似平日懲戒時將戒尺高高舉起,輕輕落下,而是真的加了些氣力,只爲讓眼前這羣娃娃謹記教訓。
“知錯了,弟子們知錯了……”
數個十歲出頭的小男孩淚眼汪汪,可憐兮兮的抽着鼻子,手心熱辣辣的疼,然在先生懲戒結束之前,卻是不敢縮手的。
“你等非但歧視同窗,更時常辱罵於他,令他再不敢來學館,實在德行有虧;爲師平日訓教不嚴,又未及時體察,更是難辭其咎。”
費轍不忍再責罰他們,頹自搖頭嘆息:“吾愧爲人師,已向學監呈稟此事,想來不日便要接受懲治,或難再留下任教,你等既已知錯,便須好生彌補過失,今後再不得如此待人,如此纔不枉爲師數年的教導。”
“啊……”
小男孩們皆是驚駭失色,再顧不得甚麼,也忘卻了手心的疼痛,齊齊上前拽住先生的袍袖,慌亂道:“不是先生的錯,是我等犯錯,責罰我等便好,怎的要牽累到先生啊?”
費轍看着一張張涕淚橫流的小臉蛋,心下不免寬慰,覺着數年來竭心盡力的教書育人,終歸有所收穫。
“你們辱罵郝任,譏諷他爲蠻夷,卻不知其父乃是爲我大漢四處征戰的勇士,辱罵軍眷何其嚴重,好在你們年歲尚幼,又未動手傷人,這才由爲師施以小小懲戒。”
費轍擡手一一撫着他們的小腦袋,柔聲道:“吾身爲人師,對郝任有失關愛之心,對你等有失訓教之責,闔該接受懲治的。”
小男孩們滿臉無措:“不……先生無錯……先生不能走啊!”
他們自虛年六歲入得蒙學館,便在費轍先生堂下受教,相較旁的老夫子,出身長安的費先生曾入師範學館修業,乃是正經的科班出身,非但平易近人、學識淵博,更時常給他們講些長安乃至關中的新奇事物,讀那長安週報上的精彩故事。
數年來,他們早已視他爲親人,如父如兄亦如友,此時聞得自身的所作所爲會累及先生無法再留在此地任教,怕是要返歸家鄉,他們真是悔恨不已。
若是費先生真的走了,非但他們內疚自責,旁的同窗和諸多師兄師姐師弟師妹,必是要恨死他們,便連家中長輩都要打折他們的腿。
學館易建,夫子難得,尤是在師資頗爲不足的豫章郡,似費先生這般的好夫子,多是縣府的官家和學監耗費大量心力,苦苦向長安公府求來的。
且不論當地父母官是否真的愛民如子,至少他們的官家子弟也要入官學就讀,也想延請名師教導,這就足以讓他們絞盡腦汁去請來最好的教書先生了。
然而,正如費先生適才所言,他們歧視和辱罵軍眷,雖是免遭懲處,然作爲授業之師的費先生卻要遭到究責,要去要留,便連平安縣令都無從置喙。
縣轄文教局的學監除卻要核鑑其是否適任,尚要與縣尉轄下分掌“擁軍優眷”向相關事務的軍曹溝通商議。
大漢鐵血尚武,對將士和軍眷向來極爲優待,近年更是將所謂的“雙擁條陳”明定入軍律,將之垂爲定製,嚴格依循。
膽敢欺壓軍眷者,無論出身高低,必得嚴辦到底。
官府掌民律,卻無法涉入軍律,漢軍內部自有軍律司和軍律官,有自成體系的判罪和監察體系,觸犯軍律者向來從不寬待。
“先生,我等知錯了,我這便去向郝任認錯賠罪,認打認罵,絕不牽累先生!”
其中一個小男孩擡手抹去臉上的淚水,說着就要往外走。
“等等!”
費轍卻是叫住他,沉聲道:“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然爲師希望你等能真正認識到自身錯處,而非是爲替爲師開脫,明明不知錯在何處,卻是低頭賠罪。若真如此,你等心中反是會怨恨郝任,不思真心悔改,彌補過失,那才真是枉費爲師多年教導!”
“先生放心,弟子是真心知錯,郝任雖爲烏桓徙民,然若他爹爹真是爲我大漢征戰的勇士,且因功得冊漢籍,就是我大漢子民,是我等手足兄弟。弟子愚昧,辱及軍眷,若不誠心認罪,也愧對千千萬萬浴血沙場的大漢英魂!”
那男孩回身向費轍深深作揖,滿臉肅容道。
費轍看他神情不似作僞,心中更是大爲寬慰,這孩子名爲屈不易,乃是他最爲看重的弟子,雖只是庶民子弟,卻具有某種能服衆,擅於凝聚人心的獨特氣質,換後世的說法,這就是親和力和領袖力,除卻後天努力養成,也需要天分的。
孩子王,不是人人都能當的,尤是好學上進且天資聰穎的孩子王,費轍身爲人師,看着這熊孩子就覺着很有前途。
夫子的價值實現,往往取決於其座下弟子們所取得的成就,桃李滿天下固然足以,然若有弟子得爲公卿將相,他日衣錦還鄉,叩謝恩師,那便更是死而無憾了。
“既是如此,你便去登門認錯,請郝任重回學館,日後友善相待。”
費轍微微頜首,隨即道:“然不得提及爲師之事,你等知錯,便改你等之過,爲師有錯,也當自負其責,待得學監定下懲治條陳,再去向郝任及其家人賠罪,否則豈非是威逼他們替爲師開脫?”
見得弟子們尚有勸說之意,他復又道:“你等須是謹記,在世爲人,若事事皆想爭功委過,推卸責任,難以立言立行立信,必是無法走得長遠的。”
小男孩們皆是擦去淚水,齊聲應諾:“必謹記先生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