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蓋俊和荀彧乘車返回晉陽,兩人並未急於入城,而是轉向城南來到汾水。汾水西岸,龍山峻峭靈秀,層巒疊嶂,密林蒼茫。豔陽照射下的汾水,明晃晃如同天上扯下的一道彩練,鋪陳人間。
水面上,扁舟如燕,百舸爭流。河岸邊,車馬衆多,川流不息,正將一石石糧食裝載船上。蓋俊下了馬車,踏上萋萋芳草,目視畫面,連連點頭。
楊俊坐在一座簡易涼棚內,見到蓋俊及荀彧到來,急忙迎上前,“將軍,荀司馬。”
“楊主薄……”荀彧微笑回禮。
蓋俊欣慰地點點頭,道:“季才,進度不錯,超出孤預計良多。辛苦了。”
夏季的日頭毒辣得很,特別是下午,楊俊一邊引着二人行向涼棚,一邊說道:“所謂救人如救火,河東百姓嗷嗷待哺,片刻耽誤不得,能早一些是一些。”
“將軍來時尚有些擔心,如今,則安矣。”荀彧笑着說道。扭頭瞭望汾水,僅僅依據目測就知船隻不少,問道:“楊主薄一共徵得多少艘運糧舟船?”
楊俊心中有數,答道:“大小三百餘隻。”
荀彧點點頭,覺得差不多。
蓋俊坐到涼棚,喝下一杯清涼井水消暑,謂楊俊道:“今天晚上能全部裝完嗎?”
楊俊搖搖頭道:“恐怕不行。”
蓋俊皺了一下眉頭,下死命令道:“最遲明天中午,所有船隻必須全部離津南下。”
楊俊稍一躊躇,便咬牙道:“諾。”
蓋俊、荀彧呆了片刻後起身離開,楊俊將兩人送上車,返回涼棚繼續監工。馬車由南門駛入,停於幷州刺史部門前,荀彧臨下車,蓋俊和他交代幾件事,便打道回府。
荀彧目送馬車遠去,正要返身入門,忽聽門吏道:“司馬,兩個時辰前令從侄荀公達與兩位友人結伴而來,碰巧司馬不在刺史部,是由荀從事接待。”
“咦?公達來了,甚好、甚好……”荀彧聞言大喜,當即去找荀悅。
荀攸爲人外怯內勇、外愚內智,從不肯輕易透露心中所想,其參與刺董失敗後,荀彧有六七層把握他會來晉陽,可終究不敢百分百確定,今聞其至,心中喜悅。
荀悅正在五業曹內辦公,州內主文學者,有五業從事,即荀悅所任之職,及典學從事,文學從事、勸學從事等。他們理論上屬於平級,談不上誰大誰小,但蓋俊去年爲了請出家族二世二公,本人素有名聲清譽的河內人張範張公儀,特拜其爲典學校尉,比兩千石,實際上就等於是文學之首。荀悅到來後,則成爲其副手。
荀彧見到荀悅,迫不及待問道:“大兄,公達在何處?”
“文若,你回來了。”荀悅放下文牘,起身說道:“公達刻下在官舍休息,我帶你去。”
荀彧看看堂下數人等待荀悅批示,搖頭道:“不用,大兄你忙。我自己去就好。”
荀悅點頭稱好,他本來就不善於應酬,何況還有很多公事要他處理,當下指派一個小吏領荀彧去官舍。
荀攸、華歆、鄭泰三人住進幷州官舍,先是沐浴,洗掉一身灰塵,而後用飯,填飽肚囊,最後躺倒塌上抵足小寐,剛剛醒來不久,荀彧便登門找來。
荀彧中平六年(公元189年)曾舉孝廉,入京爲郎,而華歆、鄭泰都是同年大將軍何進輔政新主,徵用的海內名士,而當時荀攸亦在此列。所以荀彧和兩人都認識。
四人互相見禮,坐定,荀彧撫掌笑道:“餘適才與將軍出城巡視晉東屯田區,將軍還曾提到公達、鄭尚書。將軍若知三位大才前來晉陽,必定喜不自勝。”
“在下已出奔長安,拋棄官職,荀司馬請勿再提尚書。”鄭泰隨後感慨道:“這次我等由左馮翊入北地,經上郡、西河進抵太原晉陽,期間種種,實在叫我等大開眼界。”
荀攸點頭附和道:“蓋驃騎用兵如神,治國亦是無雙,昔年何伯求斷蓋驃騎有“吳起之才”,異日必當出將入相,果如其然。”
衆人並未接話,紛紛陷入沉默,何伯求,爲董卓所捕,投入大牢,至今生死不明。荀攸當然不是那種把話題帶入死路的人,他是故意提及何伯求,他沒忘記當初逃出長安前,對何顒的保證,懇請蓋驃騎施救。
何顒不僅評過蓋俊,也曾評過荀彧,言其爲“王佐才也。”相比於早有盛名的“射虎滅蝗蓋子英”,何顒這番言論,對荀彧的影響更大,使他擺脫宦官女婿的虧污,同時也衝出潁川的侷限,一舉名聞天下。
此事於情於理,荀彧都不能視而不見,只聽他說道:“何君之事,我亦聽說,第一時間和將軍有所勾通,將軍的意思是直接向董卓要人,信也已經發出去了。但,董卓其人素來剛硬,而且其擺脫了來自關東方面的威脅,近來又大肆逮捕反抗他的志士仁人,可說是暫無外患內憂,所以成功的希望不大。”
“果然……”荀攸、華歆、鄭泰相視一眼,暗暗嘆息。
荀彧又道:“不過此事也不是毫無迴旋餘地……”
三人聞言精神都不由一振,靜等下文。
荀彧緩緩說道:“你們當知去歲將軍揮師南下,於河東兩敗董卓大軍,斬俘數萬級。而俘虜之中,便有董卓麾下愛將張濟。一年來,其侄破賊中郎將張(繡)伯錦屢勸不行,也許是顧及關中家人安危,始終不降……”
荀攸眼前一亮,道:“可是欲換人質?”
荀彧點點頭道:“只是此事恐惹張中郎不快。”
“……”四人皆默然。張繡官至中郎將,帶兵過萬,鎮守河東治所安邑,可說是位高權重,足列北疆將領前十。拿其叔當交換人質,定會引起他的不快,當需慎重再慎重。可若不拿出有分量的籌碼,董卓必然不許。
荀彧強笑道:“我會同將軍再行商議,一定想方設法救出何君。”
三人點頭稱好,除此之外,他們也別無他法。
接下來四人話題轉到中原二袁紛爭上,都對二人罔顧社稷,爭權奪利感到不滿。其實在荀攸、華歆、鄭泰這等從長安出來的士人眼中,蓋俊的表現也不比兩人強多少。直到荀彧告訴三人,明年蓋俊會勤王長安,討伐董卓,才覺愕然。
荀攸訝道:“蓋驃騎當真有此打算?”這件事荀彧守口如瓶,連荀攸也沒告訴,畢竟關係着幷州未來戰略,萬一書信落到董卓手裡,後果不堪設想。
“是。”荀彧表情肅然地點點頭。這話一出,三人就算不想出仕幷州也不行了。“今年初春以來,將軍連戰韓(韓)文節、公孫(瓚)伯珪、董卓,士卒疲憊,後繼乏力,所以才決定押後一年。也多虧如此,若當時克復帝都,再打關中,孫文臺臨事撤退,我方以疲憊不堪之卒,強攻嚴陣以待之敵,不僅無力勤王,反而要擔心雒陽得而復失……”
觀蓋俊近年行爲,荀彧感到非常奇怪,他每每做出當時看來是愚蠢,事後卻證明正確的戰略。除了收復雒陽後駐足不前,還有許多,比如當年京師士人和官宦爭鬥到最激烈時,董卓趕赴雒陽的同時,身在匈奴美稷的蓋俊亦將兵南下。董卓好歹有大將軍的首肯,蓋俊卻是什麼也沒有,此舉形同謀反。而董卓剛剛主政,蓋俊又立刻進軍左馮翊,威逼長安,擺出開戰的模樣,討得幷州牧,成爲一方諸侯。說實話,這已經算不得謀略,而是妄爲,偏偏他成功了。關東聯軍起兵討董,蓋俊藉機再度南下,強奪河東、河內後馬上停止腳步,似乎料定關東州郡無力與董卓抗衡。今年隨着孫堅兩敗董卓,河南局勢大變,蓋俊在冀州轉悠一圈後又南下成功摘得桃子,盡享其利。
洪福齊天?眼光卓著?抑或,直覺過人?
荀彧越想就越迷惑,他知道長史賈詡也有同樣的感覺。
無論什麼都好,只希望,蓋俊一直堅持的明年勤王之事,也能像以前那樣,無往不利。
荀彧回過神兒來,問道:“你們可曾用過餐飯?”得到三人肯定的答覆後,起身道:“那我們走吧。”
荀攸跟着起身,疑惑道:“走?去哪?”
荀彧回道:“自然是驃騎將軍府邸。”
鄭泰擡眼看看門外天色,皺眉道:“此時即將日落,登門不免有些失禮,不如明天再去拜見。”
“無妨……”荀彧微笑着擺擺手道。“將軍爲人不拘小節,求賢若渴,諸君便是入夜登門拜訪,將軍也會高興不已,倒履相迎。相處時間久了,你們便知道了。”
荀彧乃是蓋俊身邊首屈一指的重臣,兩人又少年相識,交情深厚,對蓋俊性格最是瞭解,他既然說無妨,那肯定就是了。三人不再說話,隨荀彧前往驃騎將軍府。
蓋俊回到家後,舒舒服服泡了一個涼水澡,洗去身體汗跡,肌膚乾爽清透。當他行出浴室,妻子蔡琬一如既往的在妝臺前等候,兩人默契一笑,一個端坐,一個擦頭,場面無比溫馨。當年兩人相戀,堪比炎炎夏日裡的熱風,幾乎可以把人烤焦融化。而今十幾個年頭過去了,夏風漸漸過度到秋風,沒有了炙熱,只剩下舒爽、宜人。
要問蓋俊更喜歡哪一種方式,可能他自己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無論是哪一種,他都很享受,樂在其中。
蔡琬慢條斯理的梳着丈夫的長髮,半晌,輕輕呼喚道:“蓋郎……”
“嗯?”閉目養神的蓋俊以鼻音迴應。
蔡琬小聲抱怨道:“魏奴今日趁我午睡又偷偷跑到演武場瘋玩大半天,回來時,左手都磨破了……”次子蓋謨隨蓋俊,是個左撇子。左手頻繁拉弦夾箭,不破纔怪。
蓋俊微微睜開明澈雙眸,透過銅鏡見蔡琬臉上模樣,彷彿磨破手的是她,失笑道:“魏奴都沒叫疼,你操哪門子的心?再說,當初我和富平(蓋嶷)學箭時,也是這般,這是練習弓箭者不可避免的一個環節,日後手掌手指磨出繭子就好了。”
“什麼叫我操哪門子的心?我這是心疼魏奴。”蔡琬輕輕拍打丈夫的肩膀。
蓋俊享受着妻子的撒嬌,笑道:“這是魏奴自己的選擇,你默默支持他就好了。”
蔡琬蛾眉微蹙,說道:“蓋郎已經是驃騎將軍領幷州牧,據有河北十三郡,民衆數百萬,揮一揮手,數以十萬計的猛將、精卒爭相蹈火搏命,異日入主長安也未可知。魏奴何須要練那騎射之術?近來,爲了騎射,魏奴連經書功課都聽得不甚認真。”
“哦?”蓋俊一怔,沉吟一聲道:“果有此事?”
“我還能騙你不成。”
“那昨日我問起魏奴功課,他說全懂了……”
“小孩子精力有限,怎麼可能做到面面俱到,必然顧此失彼。”說道這裡,蔡琬手臂動作不由一緩,面上露出些許異樣來,卞薇所出蓋嶷從小就很懂事,犧牲夜間休息兼顧兩者。蓋謨可沒有這樣的自覺,且蔡琬也捨不得獨子這樣做,這是要折壽的。
“對他這個年紀的孩子來說,同修文武有些困難。”蓋俊道:“學慢點不怕,但不能偏廢其一。”
蔡琬深以爲然,小孩子才七歲,就是十七也不算晚,確實用不着着急。正欲開口,突然傳來“咚咚”的敲門聲。
兩人相視一眼,一般無重要的事,婢僕是不會來打擾兩人的。蔡琬提聲道:“何事?”
“主人、夫人,荀司馬帶人求見。”門外傳來監奴的聲音。
“荀文若,帶人?”蓋俊輕鎖劍眉,忽然腦中靈光一閃,似乎想到了司馬,出聲道:“知道了。你把他們帶去客廳,我馬上就到。”
監奴離開後,蔡琬不再說話,加快動作,不一會兒就幫丈夫戴好進賢冠。
蓋俊拍拍蔡琬的手,推門而出,穿廊過廡,來到客廳,就看荀彧和三名儒士交談。其中一人三十五六歲,臉容古拙,鼻直口方,雙目似有神若無神,正是歷史上曹操的謀主,大智若愚荀公達。
另一人年近四旬,身長七尺七八寸,和蓋俊差不多,在這個時代屬於高人行列,此人生得方面大耳,形相威武,眼如點漆,奕奕有神,顧盼間,神采掩飾不住。此人便是河內共縣縣長鄭渾胞兄,以才略、智謀著稱於世的豪傑之士鄭泰鄭公業。
蓋俊認識兩人,第三人則很面生,從未見過,他的年紀遜於鄭泰,和荀攸相仿,三十多歲,身量中等,姿貌中上,肌膚白皙,面容平和,看似人畜無害,不過蓋俊卻是不太相信自己的第一印象,對方要真是這種性格,也不會和荀攸、鄭泰在一起了。
“將軍……”
蓋俊跨過門檻,三步並作兩步來到鄭泰、荀攸身邊,握住二人之手,左看看,右看看,朗聲笑道:“鄭公業、荀公達,我可是盼你二人久矣,今日總算盼到了。”
“數載未見,將軍別來無恙否?”
“……”
寒暄過後,蓋俊瞥向靜立的華歆,問道:“這位是……”
荀彧一旁介紹道:“這位是平原華子魚。”
“哦?可是一龍之龍頭華子魚?”
“正是。”
“久仰大名啊……”蓋俊再次認真地打量起華歆。他昔年在京都雒陽遊太學時,早早通過臧洪、陳嶷認識了王朗王景興,自然也就不會忘記和他齊名,被曹丕同譽爲後世難繼的“一代偉人”華歆華子魚。華歆歷史上有何成就,蓋俊通通不記得了,不過能做到魏國開國三公的人,肯定不會差就對了。
“坐、坐……”蓋俊一邊走向主位,一邊招呼四人坐下。幾人話題,自然避免不了交談刺董之事,蓋俊對長安士人的遭遇表示同情,同時咒罵董卓禍國殃民,並把河東地震,董卓不思救民,反而驅趕百姓北上的惡行暴露出來。說實話,董卓惡行罄竹難書,講上一天一夜也講不完,這事拿到別處根本不值一說。但蓋俊可是受害者,被逼得手忙腳亂,諸人都是附和其語,聲討董卓不義。
蓋俊越說越“火”大,右手用力一拍几案,恨聲道:“明年,我必牧馬長安,取其首級,告慰諸位先帝、列祖列宗、天下士民。”
鄭泰拍掌道:“如此,則三輔士民,無不歡騰,並壺漿塞道,以迎勤王之師。”
荀攸、華歆皆稱善,並言願盡微薄之力。
蓋俊等的就是這句話,喜笑顏開,長談一個時辰有餘,諸人以夜晚爲由,提出告辭,蓋俊一直送到大門口,表足了誠意。
回去的路上,蓋俊一步一步慢悠悠地走着……
這三人,安排上,荀攸的才能主要在軍事上,可入驃騎將軍府。華歆授予州從事即可,把他納入到幷州決策層。鄭泰其人則有些不好安排,他前在長安任尚書一職,可說是極有權勢,自己也不能小氣了。
問題是,幷州就那麼幾個位置,還都有人佔着,總不能無緣無故把人拉下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