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嵩安排好大營事物,次日返回長安,太尉馬日磾、左將軍朱儁率一干文武迎接皇甫嵩、呂布的凱旋歸來,長子皇甫祚亦在其中。
事情果然不出皇甫嵩之所料,從皇甫祚口中得知,王允在他不在的兩天裡,對董卓的宗親、舊部、故吏展開血腥的清洗,死者以千計。
皇甫嵩轉望朱儁,說道:“公偉何以不加阻止?”
“阻止?怎麼阻止?”朱儁聞言立時苦笑。
一方面,王允是怕董卓親信像他一般表面恭順,暗裡圖謀,唯恐自己重蹈董卓覆轍,不如全殺了,以除後患。其次,在這次行動中,王允不是一個人,袁氏一干門生故吏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董卓曾經也是袁隗的故吏,甚至可以說董卓能夠崛起,固然有其才能的因素,袁隗的提攜也不容忽視。董卓不僅不加以感恩,反而弒殺故主及其滿門,有漢以來絕無僅有,委實天理難容。兼且去歲因伍孚刺殺事件,董卓高舉屠刀,殺數千人,以袁氏門生故吏受害最深,這筆血海深仇,不能不報,如今董卓一死,機會來了,自然要瘋狂的報復。
“……”皇甫嵩一陣默然,王允性格剛傲,又有所恃,自然不會輕易聽進人言。
“而且……”說到這,朱儁搖了搖頭。
“而且什麼?”
朱儁緩緩說道:“王公決意招牛輔、董越、樊稠、李蒙、胡軫、楊定等董卓外將必須在十日內回京述職,如有逾期,皆以謀反論處,夷三族。諸將已無後路可退,要麼回京,引頸受戮,要麼暴起,捨命相抗。這些人皆是出入戰場十數載乃至數十載的宿將,絕不會坐以待斃,可以想見,大戰,要爆發了。不死不休”
皇甫嵩長嘆道:“明明有更好的辦法,王公何必如此逼迫?”
“義真當真不知嗎?”
“……”皇甫嵩豈能不知。
朱儁又道:“不過義真此次收降董卓精銳步騎兩萬有餘,朝廷實力大增,再號召蓋驃騎、袁荊州除逆,未必不能一戰掃平董卓餘黨。”
“希望一切如公偉所言。”皇甫嵩口中這般說,暗裡卻搖了搖頭,先不說蓋俊、袁術各懷鬼胎,與他們聯合,實與虎謀皮。就說涼州諸將,朱儁雖爲名將,到底是關東人,亦未上過西疆戰場,對涼州諸將瞭解有限,過於輕視彼等。而皇甫嵩是涼州人,曾任邊軍統帥,自認對涼州諸將頗爲了解,他們絕對比朱儁想象中難纏無數倍。
一行人邊聊邊行,途經一市,皇甫嵩猛然打住話語,望着暴屍於市,被點天燈的董卓,及陷入癲狂歡喜中的長安士庶,心裡百感交集。
皇甫祚開口道:“父親……”
皇甫嵩不置一詞,擡眼望向遠方若隱若現,氣勢宏偉的未央宮,嘆息一聲,再次起行。
皇甫嵩進入宮門,直奔尚書檯,王允果然在這裡,他正和新任尚書令士孫瑞磋商政事,見皇甫嵩到來,笑着起身相迎。
皇甫嵩寒暄兩句後,正色道:“董卓秉政數載,以致海內沸騰,士民壞怨,八方俱起。社稷衰敗至此,僕未嘗不恨董卓爲禍之烈,想來王公亦然。僕知王公急於重振國朝,但董卓死去,勢力猶在,關中兵馬不下十萬之衆,稍有不慎,便是玉石俱焚。”
王允笑容漸漸收起,不鹹不淡地道:“皇甫將軍要說什麼,不妨明言。”
“王公徵調董卓餘黨一事,實有操之過急之嫌,此事合該從長計議。”皇甫嵩明知這麼說,會使他和王允的關係更加緊張,可他還是說了,不爲其他,但爲社稷耳。
王允臉色鐵青,他這兩日來執掌國政,又施霹靂手段,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無人敢於提出異議,皇甫嵩是連日來的第一個。王允明顯感到自己的權威受到威脅,不過皇甫嵩名著天下,甚得軍心,只得強忍下一口氣,道:“皇甫將軍所言固有道理,然使者以攜詔書出京,追之不及。”
皇甫嵩張了張嘴,最終化爲一抹輕嘆,言及於此,仍舊無力迴天,惟有告辭而去。
王允送皇甫嵩到尚書檯門口,目視後者背影遠去,面色陰晴不定。半晌,呂布到來,訴說皇甫嵩入董營之種種,最後建議分其權勢,免得他尾大不掉,變成第二個董卓。
王允微微眯起眼睛,心有所想……
目前長安朝廷的兵力,城內禁軍萬餘,皇甫酈部一萬,上林苑(董卓)大營兩萬餘,左馮翊高陵段煨部萬人,合計五萬餘人。皇甫嵩手握上林苑大營、皇甫酈部三萬餘精銳戰兵,佔據總兵力之大半,而段煨和他同鄉,多半也偏向於他。
若給皇甫嵩時間排除異己,安插親信,再率軍出征,勝上幾仗,恐怕回京之日,就是‘取他而代之’之時。
呂布所言有理,確是不宜讓皇甫嵩久掌重權,但如今局勢不容樂觀,又不能盡奪其權……
越日,詔書以皇甫酈爲討逆中郎將,率兵一萬進駐長安以東鄭縣一線,防備河東牛輔、弘農董越,以衛將軍皇甫嵩、奮威將軍呂布坐鎮長安,統帥禁軍,以左將軍朱儁出京,入上林苑,執兵內衛京師,外御樊稠。
當日朝中文武合力伏殺董卓,長安城門緊緊關閉,直至皇甫嵩傳來捷報,才重新開啓。一時間,士民洶涌,各門紛紛呈現擁擠的狀況,來自全國各地的探子,就夾雜其中,他們一經出城,立刻快騎馳向領地。
最早得到消息的人,無疑是董卓舊部,其中又以河東牛輔、弘農董越兩人最快。
董卓死了
這個消息宛如一道霹靂一般狠狠轟在董越的心頭,面色雪白,隱隱有窒息之感。董越乃是董卓從子,即族侄也,今年不過三旬出頭,卻混跡軍旅十餘載,用兵穩重中不乏奇變,才能冠絕董氏,董卓對他非常喜愛,屢屢稱其爲董家的千里駒。
“文才,我們現今該如何是好?”董越向來以沉穩老成著稱,如今求教胡軫,滿臉茫然與恐懼,顯然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嚇懵了,可知此消息對他打擊之大。
胡軫緊緊捏着手中之刀,五官扭曲成一團,盡顯猙獰,一字一句道:“王允老狗、呂布庸奴,二人好狠的心吶,完全是要對我們趕盡殺絕”此役不僅董卓死了,董旻、董璜也死了,留在長安的董氏一族全死了,連董卓親信部曲,門生故吏也沒逃過一劫。
董越族兄、校尉董基拍案而起道:“還有什麼好說的。既然朝廷不讓我們活,我們就和他們拼了”
帳內十餘將,半數人奮起呼應,半數人沉默不言。毫無疑問,前者皆爲董卓宗人、親信,要想活命只能反抗,後者或是旁系,或是漢將,和董卓關係不大。
胡軫目光飛快橫掃大帳一週,將諸將反應一一收入眼底,默默記在心裡。
董越心煩意亂,嚴令諸將不得泄露董卓死亡的消息,誰敢違背,必斬不饒,而後斥退諸人,獨留帳中。
時間一刻一刻的流逝,董越在帳中一呆就是整整一個白天,期間粒麥未進,滴水未喝,眼中慌張之色,也隨着時間的推移一點一點散去,轉而變得凝實。
日落前,長安使者抵達陝縣大營,當衆宣讀詔書。
聞天子召董越、胡軫回京述職,諸將表現各異,又是董基,拔刀跳出,抵住使者脖頸,惡狠狠道:“回京述職?是回京送死吧你母親的拿我們當白癡嗎?”
董越、胡軫相視一眼,默不作聲。
使者見帳內諸將似乎並非一條心,底氣更足,指着董基的鼻子斥責道:“放肆我爲天子之使,你敢拿刀脅我,難道你就不怕禍及家人嗎?”
“禍及家人、禍及家人……”董基捂臉大笑,眼淚從指縫間淌出,握刀的手抖個不停,使者脖頸霎時便被劃開一道口子,血流不止。使者大駭,當即住嘴,不敢再言。
看到董基又笑又哭的瘋狂舉動,幾名有心勸阻的將領紛紛駐足不前。
董基鬆開手,粗獷的四方大臉沾滿淚水,只見他瞪着一雙猩紅的眼睛,咧嘴笑道:“禍及家人?哈哈哈哈老子的家人皆在長安,你告訴我,我現在還有家人嗎?”
使者臉色大變,突兀一道白光閃過,使者頭顱帶着一蓬嬌豔的鮮血,飛離身體。
“砰”的一聲,無頭屍體直挺挺倒在地上。
董基提刀狂笑不止……
半晌,任由董基發泄夠了,一直沉默不語的董越喚來帳外侍衛,把使者的屍體擡走,坐到主帥位置上,對心思不一的諸將道:“我的意思想必諸位已經瞭解,如何?”
董基把手中血淋淋的刀放到身前案上,虎視帳內衆將,滿臉殺氣地道:“朝廷如此逼迫,我等已無後路,想來無人再對朝廷抱有幻想了吧?”
“全憑中郎做主。”諸將競相起身。
“甚好……”董越滿意地點點頭。使者入營,董卓死亡的消息恐怕再難隱瞞,首要的任務自是令諸將回去安撫好士卒。同時,董越爲了表達對抗朝廷的決心,以及報復王允、呂布於長安大肆屠殺董卓宗人、親信,傳令抓捕營內幷州男女千餘人,盡數斬之。
而他本人,則和胡軫、董基封帳商議大事,“牛中郎此時多半業已收到消息,我打算親自過河北上,與他商量對策……”
董基稱好,聯合牛輔,反攻長安的勝算就更大了。
胡軫卻是面有古怪,董越其人,不管領兵、手腕、做人,都是一流,和董卓很像,但他有一點比不上董卓,這也是他未來成就註定難及董卓的一點,即性格。
其性格過於寬和,沒有狠勁兒,爲將的時候這可能算不得什麼,反而使上位者更加放心。然如今董卓一死,諸將並立,這就是一個很大的缺陷了。更要命的是,他對外人很有手段,卻對“自家人”不設防。
胡軫敢斷言,董越一旦入河東,肯定會被牛輔所殺。
“董中郎,此行斷不可去。”胡軫左思右想,還是決定勸一勸董越。他不是沒想過巧借董越被牛輔殺死,軍中無主,趁機自立。但他雖爲董卓麾下有數大將,到底非其親人,加之士卒憂慮董卓之死,董越再亡,士氣必潰,爭相奔逃,他縱有奇能,也無力迴天。
“哦?這是爲何?”董越、董基皆是一臉訝然的看向胡軫。
胡軫儘量以溫和的語言解釋道:“牛中郎爲董公姻親不假,可終究不屬同姓,只需一紙休書,便能與董公撇清干係,中郎此去,實是自投羅網。”
董越不以爲然道:“胡東郡多心了。王允老狗妄圖自大,非僅誅董氏一族,而是欲盡誅涼州人,牛中郎亦在其列,他若不想坐以待斃,就當和我聯手,怎會殺我……”
胡軫見此,只得打開天窗說亮話:“王允老狗處心積慮,董公直系全部遭難,而今能合聚徒衆、領袖羣倫者,惟有中郎與牛中郎二人而已……”
這話說得極爲直白,連一介莽夫的董基都聽懂了,何況董越,後者神情漸漸嚴肅起來。
最後,胡軫緩緩說道:“中郎與牛中郎,當以誰爲首呢?”
“……”董越頓時色變。是啊,他爲董卓族侄,牛輔爲董卓女婿,而且兩人皆手掌重兵,各有擁護,那該以誰爲首?最簡單直接的辦法,就是其中一人死了……
“也許是我多慮了,不過非常之時,不得不謹慎對待,小心總無大錯。”胡軫說到這裡,一指董基,言道:“董校尉亦爲董公族親,派他爲使,也能顯出中郎的重視,不知中郎意下如何?”
董越看向董基,後者沒有半點遲疑,當即點頭。說到底,牛輔雖然娶了董卓女兒,但在他眼裡依然是外人,兩者相爭,他自然偏幫董越。
“一切就拜託你了。”董越拍了拍董基的肩膀,鄭重道。
董基道:“事不宜遲,我今夜就過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