潁川,許縣境內。
望着前方一眼看不到頭,蔓延十數裡的黃巾蛾賊,皇甫嵩愁得直皺眉頭。他麾下僅有兵兩萬,而對手則是他的五倍之多。這些黃巾賊不同於以往的叛亂,由於籌謀已久,起事之初就迅速攻佔了豫州數座規模龐大的武庫,披甲士足有四萬之多,持弩者亦不在少數,僅在裝備一項上就不弱於漢軍。且對手雖然不如以邊軍及京都五校士組成的漢軍精銳,然其軍中皆爲父子兄弟、同鄉鄰人,所謂“父兄殲殪,子弟羣起”,真真是殺一人而引衆怒,不死不休。
皇甫嵩難,可他知道朱儁只會更難,朱儁輕敵冒進被圍困在汝南,他若不盡快前去解救,數萬將士危矣!不過他沒有輕舉妄動,黃巾軍有弩數萬具,以區區兩萬之兵衝擊敵陣,即使能勝恐怕也是慘勝,之後拿什麼去解救朱儁?所以他在等,等黃巾軍忍耐不住,主動來攻。朱儁有全軍覆沒之險,但大漢國國力雄厚,援軍必然不缺,黃巾軍等不起,唯有迅速擊敗自己,而後圍殲朱儁,才能算真正意義上的站穩腳跟。
現在就看,誰最先按耐不住吧。
“皇甫匹夫不愧是軍旅世家出身,遠邁朱儁匹夫……”波才慨然而嘆道。波才少時流浪天下,爲張角收留,細心培養,是太平道中數得着的知兵之人。他年約三十餘歲,身量中等,面貌平凡,無甚出彩之處,可就是這樣一個儀表一般的人,擊敗名將朱儁,令大漢國朝堂上下談之色變。
一個臉如黑炭的中年大漢道:“十萬攻兩萬,我方必勝,波帥何疑?”
波才聽得自失一笑,自己總是想着以儘可能少的損失打敗皇甫嵩,再滅朱儁,以保留力量應付大漢國接下來源源不斷的援軍。皇甫嵩尚未誅除,想得那麼遠作甚?
“皇甫匹夫,既然你想讓我來攻,我就攻!看你頂不頂得住。”
“擂鼓!”
“咚!”
“咚!”
“咚!咚!咚……”
黃巾前軍陣勢極爲鬆散,數萬衆大多數人沒有鎧甲,衣着花花綠綠,兵器五花八門,甚至還有手持農具呼喝者,別說與武裝到牙齒的漢軍相比,就算與後軍數萬玄甲披身的同伴相比也是大大的不如。毫無疑問,他們將是炮灰,用於消耗漢軍弩箭,衝擊敵陣,爲同伴跟進創造良機。明知是必死,他們的士氣卻很高,一臉決然,這些人都是流民或貧民,眼看就要活不下去的時候,太平道給了他們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鼓聲彷彿一記記悶雷,響徹原野。黃巾軍踩着激昂的鼓聲,衝向敵陣,抑或……夢想?
“波賊忍不住了。”長史樑衍暗暗鬆了一口氣,對峙數日有餘,對方終於按耐不住了。樑衍安定烏氏人,和皇甫嵩是同鄉,梁姓乃安定郡第一大族,亦爲天下頂級門閥,可與其比肩者整個天下都不滿一隻手,東漢以來出過兩位大將軍,三位皇后,六位貴人,刺史、太守有若繁星。雖因跋扈大將軍樑冀之故,梁氏族人或被殺或徒邊,元氣大傷,但梁氏樹大根深,並未一蹶不振。樑衍今年四十有六,儀容不凡,學識淵博,乃關西大名士,公府、州十闢,公車三徵皆不應,皇甫嵩憑藉幾十年的交情才勉強請出他。
皇甫嵩神色漸緩,轉首謂皇甫祚道:“命人豎旗。”
“諾。”皇甫祚字堅壽,皇甫嵩長子,年約而立,身長有姿貌,如今任參軍事一職。顧名思義,即參謀軍事者也,有員十數人。
“豎旗!”
漢軍中軍大纛旁,陡然立起五色大旗,分別爲代表中央的黃色、代表前方或南方的赤色、代表後方或北方的玄色、代表左方或東方的蒼色、代表右方或西方的白色。
見中央豎旗,五方皆以杆長數丈、代表本方顏色的旗幟迴應。
同時助軍司馬麴義、護軍司馬傅燮各將兩千騎一東一西脫離本陣,遊弋於側。此舉既能掩護本方兩翼,亦可起探測敵方虛實之作用,又利於擊敵側翼,繞襲其後,乃步騎列陣不二法門。
黃巾軍速度很快,進抵漢軍五百步,已入弩車射程,漢軍上百架連弩車、牀弩憤怒咆哮,血肉之軀又怎能抵擋得住粗大異常的重箭,重箭帶着呼號聲刺穿一人又一人,多者連續貫穿五人,黃巾軍死傷極巨,彷彿割麥子一般倒地。
所幸大型車弩發射速度甚慢,黃巾衆又捱過幾輪,進至二百餘步。漢軍步弓手舉弓沖天,隨着一聲“射!”數千支長箭“嗡”的一聲,脫弓而出,當攀升到最高處,天空爲之一暗,而後掉轉方向,疾速向下墜落。龐大的黃巾軍陣剎那間盛開出上千朵絢麗的血色浪花。
“射!”
“嗡!”
箭雨再次襲來,兇猛比之前次有過之而無不及。
“射!”
“嗡!”
“……”
黃巾衆無助的慘叫着、哀嚎着、哭喊着,然而這不能換來漢軍一絲手下留情,一輪又一輪的箭雨密集而急促。漢軍步弓手皆是仰射,目標有特定區域,黃巾衆九死一生衝出來,沒等喘息一口氣,迎面就是一陣狂風暴雨般的弩雨。
吳狗子是汝南人,今年二十,家曾有田地數畝,幾年前阿父卒得急病,所費甚多,然而卻無人願意借錢給他家,非是他家信譽不好,蓋因所有人都得到了當地豪族陳氏的警告。被逼無奈,吳家只能賤賣田產給陳氏,起先是一畝、兩畝……直到賣光。阿父最終還是死了,吳狗子爲了母、妹不致餓死,投身陳家爲奴。去年,大疫肆虐,阿母偶感風寒,陳家認爲她染得是瘟疫,毫不猶豫將他一家三口驅趕進深山,阿母病死了,阿妹被狼吃了,天地間只剩下他一人。他恨陳家,恨這世道,年初他加入太平道,殺光了陳氏一族。太平道告訴他,天下最壞的人是皇帝,所以他現在要去殺皇帝。
看着襲來的弩雨,吳狗子想起了幾年前那場蝗災,當時,真是鋪天蓋地啊!整個村子都動員起來,不分日夜用火燒用坑埋,才勉強遏制住蝗災,據說這種方法是一個叫蓋子英的人發明的,還因此封了侯,吳狗子想不明白和他差不多大的蓋子英怎麼會那麼聰明。
“呃啊……”
“呃啊……”
同伴不停的倒下,弩箭入肉入骨聲在耳邊環繞,滾燙的鮮血濺了他一臉一身,吳狗子怕得牙齒打顫,腳步卻是又加快了幾分。
“噗噗……”
吳狗子腳步一僵,低頭看了看胸前數個血洞,一陣天旋地轉,栽倒地上。無數的同伴踩着他的身體繼續前進,很疼、很疼,尤其是踩到傷口的時候,他想大喊“別踩我,我還沒死。”卻發現自己連開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
吳狗子口鼻溢血,眼中灰濛濛一片,心想:“天,不是藍色的嗎,怎麼會這麼黃呢?天……黃天……”他忽而想起了太平道中流傳甚廣的一句話,鼓足最後一口氣吼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漢軍的弩陣太猛烈了,黃巾軍已有不支之象,從吳狗子身邊經過的一個黃巾兵本欲轉身逃離這可怕的噩夢之地,聽了他的話喃喃自語道:“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這次有更多的人聽到,皆呼:“蒼天……已死……”
“蒼天……已死……”
“黃天……當立……”
先是幾十人,而後幾百人,再是幾千人,最後數萬黃巾衆瞪着猩紅的眼睛、喊着激昂的口號直面箭雨,扯腿飛奔,充滿一往無前的悲壯。蒼天不是指上蒼,而是大漢。國家讓他們一無所有,生不如死,它早就應該死了。只有太平道、唯有太平道才能夠解救天下百姓。大賢良師說過:他會建立一個永遠“太平”之國,那裡無等級之分、無上下之別、無律法勞役、無剝削欺壓、無疾病天災。
大賢良師是神人,他所說必然無假!
“蒼天……已死……黃天……當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