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俊和韓遂同鄉,有過一面之緣,也交手過數次,可能談不上了解,卻也絕對不陌生,知其爲人頗有目光、頭腦,非是鼠目寸光之輩,縱然得勢,也不會輕易去動自己的丈人蔡邕,然而世事無絕對,蓋俊不可能百分之百安心。現今從馬日磾口中得知蔡邕無恙,這才把心稍稍放回肚裡。之後,又問起長安城破始末。
“……”馬日磾、趙岐聞聽此言,皆面露苦笑,目有哀色,一時無言。圍攻長安者,韓軍乃邊鄙之師,軍中胡風甚盛,董軍則爲復仇之旅,殺戮私心極重,自長安陷落,騷亂持續整整一天時間,直到深夜才大體平息下來,這直接導致了長安三分之一建築淪爲廢墟。混亂中,僅戰死的名臣就有司徒王允、司隸校尉黃琬、衛尉崔烈、大鴻臚周奐、太僕魯馗、右扶風王宏、尚書楊瓚、越騎校尉王欣等二三十人,士民死傷更是不可勝數,長安城內,可謂家家有殭屍之痛,室室有號泣之哀,情況之悲慘,無以形容。
雖然馬日磾、趙岐儘可能把話說得簡短、簡潔,但蓋俊還是從二人隻言片語中感受到當日長安城破後的慘烈。
蓋俊面如刀削,雙眉似劍,神情嚴峻,說實話,在問之前,他就有了心裡準備,不過聽到長安慘狀,心裡仍然大爲痛心。他欲挾天子以討不臣,回遷雒陽實乃下下之策,雒陽距離關東太近,數面環敵,又無戰略縱深,極易遭到關東諸侯圍攻,輒有覆沒之危。勢必要以長安爲都,以關中爲基,以餚(山)、函(谷關)爲憑,繼秦、漢之業,而後方可積蓄力量,窺視天下。是以長安殘破,絕不是他希望看到的結果。
蓋俊沉默良久,緩緩開口道:“崔公薨了?”崔公指的是故太尉崔烈,這個消息他尚是首次聽說。死難的朝臣大多都是反董陣營的士人,董卓暴亡,和他們脫不了干係,即便他們當時沒有戰死,事後也絕難逃過董軍諸將的報復,與其受盡受折辱而死,不如轟轟烈烈的死去,以全忠烈之名。不過讓蓋俊沒想到的是,崔烈居然也死了,要知道他可不是反董陣營的一員,更沒有參與刺殺董卓的行動。
蓋俊對崔烈的印象,一爲輸錢五百萬予漢靈帝乳母,遂登上三公司徒之位,二是韓遂、邊章舉兵叛亂,崔烈於百官朝議時提出放棄涼州,被故友、傅幹之父傅燮當庭好一頓臭罵,顏面無存,都不是什麼好印象。倒是和其長子,西河太守崔均,既是朋友,又是君臣,關係非比尋常,後者得知父親崔烈死難,必然大爲傷心……
馬日磾輕嘆一聲,說道:“當日軍入未央,王(允)公及百官攜陛下出逃,爲叛兵所圍,崔(烈)公爲助陛下脫險,率賓客數人,仗劍斷後,殺十餘人,幾獲賊將,傷重而死。崔公近年來飽受世人非議,而今殺身以成仁,諸般譏諷可以休矣。”
“翁叔所言甚是……”趙岐在旁點頭附和。他也一度對崔烈爲人不以爲然,現在人都死了,倒不便再對他橫加指責。
長安城內官民何止萬數,掛在蓋俊心上的卻沒有幾人,老丈人蔡邕算一個,老師馬日磾算一個,再有就是何顒了。
馬日磾言其無事,並說了些他的情況。
當初,董卓身死,王允把他從大獄中撈出,拜爲議郎,然而隨着王允居功自傲,獨攬權柄,並大肆提拔幷州鄉人、關西士人,關東人則受到冷落,連在誅董一役出過大力的一衆袁氏門生故吏也被排斥在外,引得以何顒爲首的關東士人極是不滿。看眼王允剛愎自用,不聽人言,局勢日漸險峻,何顒暗罵其有興漢之手段,而無良臣之氣量,料其必將陷漢室於險境,當即抽身,告病歸家,閉門不出,事後果如其言。
不得不承認,何顒聰慧過人,目光敏銳,他是反董陣營中僅有的兩個躲過“浩劫”的人,另一人是尚書、扶風大儒士孫瑞。說來好笑,王允自謂老謀深算,即使有九成的勝算下,依然選擇隱於幕後,而使士孫瑞起草討董詔書,將風險降至最低。待順利除去董卓,王允再按耐不住,走上前臺,大包大攬,隱然以首功之臣自居。此時,士孫瑞卻低調起來,以王允專討卓之功爲由,封官不拜,封侯不受,及董卓餘將反攻長安,王允死難,士孫瑞卻得以身免,至此,方知誰纔是真正的老謀深算。
蓋俊隨後又和二老漫談許久,隨着韓遂駐軍渭、霸諸河流,封閉通道,他目前最缺少的,當屬情報無疑,因此趙岐、馬日磾如今說的每一句話,都是無比寶貴的情報。
看得出二老確實有藉助蓋俊,剿滅賊子,收復長安的意圖,在他們眼中,蓋俊肯定不是一個省油的燈,但總歸知根知底,比韓遂、董卓餘孽之流靠譜多了,因此,連韓、董二軍人數、兵力分佈都有言及。當然,這屬於長安的軍事機密,兩人亦不能詳細說之,僅知大概,不過對蓋俊來說,已經足夠了,他從沒奢望從兩人這獲得更多。
不知不覺間,紅日悄然消失於地平線,天色隨之暗淡下來,並飄起零星小雨。蓋俊腹中傳出陣陣鳴響聲,他只在早上吃了一些東西,今已日入,難免感到飢餓,料來趙岐、馬日磾多半亦未食中飯,遂止住談話,命身旁侯立的馬超叫人準備膳食,
蓋俊猜測半點不差,趙岐、馬日磾確實未食中飯,一是急着趕來見他,二是沒有胃口,事實上,幾日來兩人就沒正正經經的飽餐過一頓,國家淪落至此,作爲心繫社稷的老臣子,就算再如何美味的食物,落在嘴裡,也是如同嚼蠟,全無滋味。
趙、馬二老爲天子之使,代表社稷而來,蓋俊既然欲宴請二人,自然不能只有他一人作陪,乃將諸臣子重新召喚入內。
門外數十文武聞令魚貫而入,拜後肅立大堂,當真是文臣儒雅,武將英傑,人人皆有不凡之處,趙岐、馬日磾不由讚歎蓋俊麾下人才之盛,竟至於此,難怪河朔其興也勃,一躍爲天下強侯。
先前趙、馬二老將注意力放在蓋俊身上,與其麾下衆臣只是匆匆一見,並未有所交流,實際上兩人認識不少人,如趙岐,以往在北地郡和蓋俊共事過不短的時間,對河南尹、虎牙將軍蓋胤、偏將軍關羽、偏將軍龐德等將領皆不陌生。
而馬日磾正好相反,他認識的武將寥寥無幾,倒是文臣頗多,如驃騎將軍府司馬荀彧、從事中郎荀攸、幷州刺史部議曹從事華歆、安民都尉張承、農都尉鄭泰等,蓋因他們都曾立足朝堂,爲大漢國青年一代翹楚,其中尤以河南鄭泰名聲最高。
趙岐、馬日磾性情恢弘,雖身居高位,名著四海,卻是能夠屈己待人,趁着餐宴前的空擋,拉着一干河朔文武漫談開來,期間言笑不忌,盡顯寬厚長者之風。
不久,蓋嶷、司馬懿、王粲等小兒輩也趕了過來。
“小子蓋嶷,拜見馬公……”
馬日磾看着蓋俊身旁這個身高五尺餘,容貌清秀,行止大氣的童子,先是驚訝,隨後釋然,笑着打趣道:“你就是風傳天下的河朔神童?”馬日磾以前見過蓋嶷,而且不只一兩面,那還是中平初,蓋俊於京都任羽林中郎將時,後者僅三四歲大,尚未記事,此後六年,雙方便再未碰過面。
“坊間傳言而已,小子年紀幼小,才學淺薄,何敢揹負“神童”二字?”蓋嶷執禮甚恭,肅容回道。
馬日磾笑了笑,這等年紀就懂得謙沖,很是難得,對蓋俊說道:“看到他,才恍然發覺時間流逝之速,昔日稚童如今已是長得出類拔萃,風采遠邁同齡人,子英好福氣啊!”
蓋俊愛憐的摸了摸蓋嶷頭上總角,微笑着道:“老師莫要誇壞了他。”
馬日磾道:“如果僕沒記錯的話,他今年不過十歲?這麼小的年齡就讓他遠離家門,涉身軍旅,子英可真是捨得!”
“爲人父者,固當嚴厲,磨其心性,促其成才,但富平僅十歲大,我又豈願他小小年紀就跟着我受奔波之苦?此非我意,是他數翻央求,我見他決心甚堅,恐拒絕傷其心,只好應之。”蓋俊娓娓說道,語氣中的驕傲掩飾不住。蓋嶷才華出衆,文武雙全,性情亦佳,確實值得他這個當父親的驕傲,不然也不會把他帶在身邊。
馬日磾隨口問以經義,蓋嶷對應甚明,馬日磾乃笑道:“富平年紀雖幼,卻已通數經,真無愧“神童”之名也!比你父親少時強多了……”蓋俊官居驃騎將軍領幷州牧,無疑是馬日磾諸弟子中成就最高的人,未來更是大有可爲,但在馬日磾眼中,他卻不是一個好學生。
此語一出,諸人皆笑,而蓋嶷則肅容如初,看得馬日磾連連點頭。
蓋俊也笑了,發自心底的微笑,想起昔年遊京都,遇上蔡琬,一見動心,二見傾心,此後頻繁往來蔡府。且其志不在經學,他更願意呼朋喚友,置酒高歌,激揚口才,指點江山,品評古今、時政、人物,去馬府受學,可謂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能逃則逃,能避則避。居京三載,是蓋俊來到漢代以來,最開心的一段時光。
“馬公……”王粲曾祖王龔,祖父王暢皆至三公,父親王謙亦有名,可惜早卒,未得施展,其本人小小年紀,就以才學稱於太學,和蔡邕結爲忘年交,更是讓他名聲遠播。馬日磾素與蔡邕相友善,自然認得他。
司馬懿倒是不識,不過此子面如冠玉,眉渾如漆,眼若寒星,容貌甚是精彩,又夾於蓋嶷、王粲之間,神色從容淡定,料來非是尋常子弟。馬日磾一問之下,果然如此,其出自河內司馬氏,這是一個有着悠久歷史的大族,遠者不提,從漢安帝始,至今已是四代兩千石,絕對當得上“名門望族”四個字。
司馬懿父親司馬防如今就在長安,他現在最關心的,就是父親的安危。馬日磾和司馬防同殿爲臣,瞭解後者的情況,言其安然無事,司馬懿不禁長長舒了一口氣。
論富庶程度,北疆肯定比不了關中,但牛羊遍野,此次南下,大軍攜帶數千上萬頭牛羊,用以軍資。霸陵縣則臨近河岸,漁產豐富,是以餐宴上可能沒有美味佳餚,卻不缺少大魚大肉,酒水也可就近徵集,民間俗語云:天下酒美屬關中,豈是浪得虛名?
諸人三五杯酒下肚,放開膽子,稍顯嚴肅的氣氛漸漸喧鬧起來,趙岐、馬日磾均年事已高,與酒宴氛圍格格不入,而且趕了大半天的路,身體異常疲憊,草草吃過一些,便起身告辭,回房休息。長者既走,女娼始入,這幾名舞姬身上僅裹薄紗輕袍,伴隨着音樂的節奏,舞於上堂,極盡誘惑,本就熱烈的氣氛,頓時攀升到頂點。
見羣臣放浪,坐在蓋俊身邊的蓋嶷微微皺起眉頭,神色似有不悅,轉而望向父親,面上滿是不解之色。
蓋嶷固然聰慧,終究受年齡、經驗所限,看不出蓋俊的意圖,蓋俊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耐心地說道:“韓、董二軍皆爲邊地勁旅,兵精將猛,稱雄一方,爲我河朔大敵,何況二者聯合起來。生死之戰眼看即將爆發,莫說諸文武,便是爲父,心裡亦有憂慮。難得有排解的機會,便是失禮一些,又有何妨?當然,僅此一次。”
“原來如此……”蓋嶷恍然地點了點頭。跋涉千里,風餐露宿,對成年人來說,都是一件苦差事,何況一介童子。但他不後當初的決定,相反,很慶幸自己固執己見,因爲這一路上,苦是苦了點,可也學到了許多平日間學不到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