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就像驚雷般頻繁炸響,死馬、殘屍、破旗、碎刃,猙獰的進攻者,無助的敗逃者……組成了一幅血淋淋的畫卷。
“殺……”趙屹虎吼一聲,長矟破空而出,迎面馳來的騎士躲避不及,被刺中胸膛,挑下馬來,趙屹緩一口氣,墊步、扭腰、揮矟,鋒利地矟刃瞬間劃開另一人脖頸。
“殺……”第三騎接踵而至,趙屹不退反進,張臂夾住來矛,驟然發力,竟是將對方生生擡離馬背,自然,趙屹沒忘記對摔得暈頭轉向的敵人補上致命一擊。
瞬息間以雷霆之勢連斬三騎,世間所言勇猛之士亦不過如此而已。
“校尉,敗局已定,無力迴轉,不如我們暫時退避……”一旁滿臉髒污的部曲親衛懇求道。
“退避?退避你老母”趙屹斜睨親衛,冷哼笑道:“老子隨驃騎將軍征戰十載,從未退避過。怎麼,怕了?”趙屹頓了一下,續道:“老子就站在這裡,看誰能取老子首級……”又有敵騎追逐潰兵而來,趙屹舌綻春雷,舞矟直刺,正中馬頸,戰馬吃痛人立,騎士再難坐穩,翻身跌落馬下。
趙屹涼州北地郡人,只此出身,便能說明他是蓋軍中的元老級人物,比許多大將資格都要老。事實上趙屹這個名字,就是蓋俊起的,所謂屹者,巍峨之高山也。
趙屹未入蓋軍前,曾是靈州縣小有名氣的遊俠兒……
他之所以能和蓋俊產生交集,自然是拜先零羌酋芒封入侵靈州所賜。當年,他不僅參加了守城戰,且和虎威將軍、河南尹蓋胤、偏將軍關羽、使匈奴中郎將郭銳一同,追隨時爲北地郡長史的蓋俊殺入羌中。
其時,蓋俊率郡兵、縣兵、囚徒、遊俠、惡少年、歸化羌胡等組成的千餘烏合之衆趕來支援靈州縣,以奇計逼退芒封,其後不肯就此罷休,居然沿街叫囂“不屠盡羌賊,誓不還靈州”,此語固然充滿豪情,可卻是十足的荒誕之舉。趙屹當時不知怎地,腦子一熱,便加入了蓋俊追擊隊伍,直到離城十數裡,冷靜下來,方纔隱隱感到後悔。
之後,千餘漢軍橫行羌中足數千裡,懾服羌人以十萬計,生擒芒封,以五馬裂其屍。趙屹親眼見證了“落雕長史”的誕生,西疆,乃至整個大漢國最具傳奇色彩的人物,就此橫空出世,綻放出奪目的光芒。
中平元年(公元184年),黃巾暴起,凌虐中國,蓋俊奉命討賊,趙屹入射虎營,成爲理所當然的事情。多年來,他跟着蓋俊從西打到東,又由東打回西,再北上,最後從北殺回南,凡血戰不計其數,積功至校尉,如無意外,未來數載,必登將軍之位。
其部曲親衛顯然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勸趙屹暫時退避,趙屹作爲驃騎將軍蓋俊的嫡系,莫說一時之敗仗,便是數陣慘敗,也不會影響到他的地位與前途。
部曲親衛身爲趙屹親信,知道很多事情,但他唯一不知道的,或者說不願去想的是,趙屹乃是把榮譽看得比生命還要重要的人,他寧願戰死當場,也不願逃走偷生。
“跑什麼跑,給老子站住……”趙屹對着兩名欲從身邊經過的逃兵喝道。逃兵不聽,只顧低頭逃命,趙屹大怒,以長矟掃擊,二人接連捂膝慘叫,撲倒地上。“後面就是霸水河,你們逃得掉嗎?惟有返身殺敵,方有活路。”
兩名敗卒一臉無辜地看着主將,其中一人鼓足勇氣道:“校尉對方可是精銳鐵騎,咱們打不過,打不過呀快逃吧,再不逃就逃不掉了……”
“放屁”趙屹怒目而視道:“什麼叫打不過?老子還沒死呢”
眼見說其不通,逃兵眼中浮出一抹憎恨之色。
下一瞬,烏光閃過,飆出兩蓬熱血。
“退者死”趙屹收矟而立,雙目猩紅,一干敗兵只覺頭皮隱隱發麻,鼓足勇氣,返身再戰,可是以散亂之陣,如何能抵鐵騎,很快又敗下陣來,這一次士卒不敢從趙屹身旁經過,躲瘟神一般遠遠避開。
“老子一世英名……”趙屹滿嘴苦澀。
“校尉……”部曲親衛還要再勸趙屹,突然厲嘯聲響起,腰肋霎時一麻,當他意識到中箭後,不及反應,脖頸又是一涼,這一箭穿頸而過,即使神醫親臨,亦難挽救。部曲親衛口吐血沫,癱軟倒下。他不是唯一的例外者,數名同伴和他一樣,中箭撲地,在其雙目失去光彩前,見趙屹身插三四箭,猶然不退,驍悍異常……
趙屹身披大鎧,以胸甲最固,是以胸口雖中三矢,卻只有一箭成功破甲,入肉數分,無礙行動,倒是臉頰挨的一箭,對他打擊更大,趙屹嚎叫着拔出箭,致使左半邊臉幾乎盡毀。
趙屹目光陰鷙地盯着不遠處數名嬉笑私語的漢羌騎弓手,對方似乎認出了他,就算不知他們在商談些什麼,趙屹也能猜個**不離十,無非生擒、斬首二事耳。
趙屹扯了扯麻木的嘴角,心道老子的腦袋是你們這幫鼠輩說取就能取的嗎?念及此,趙屹突然動了,他拋起長矟,手掌倒握,猛力擲出,大矟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貫入一名弓手胸膛,刺個對穿。
韓軍騎弓手不料趙屹困獸猶鬥,以漢羌諸語呵罵連連,長箭再度來襲。
趙屹倒地翻滾避開亂箭的同時,從地上操起一把長刀,以令人眼花繚亂的“Z”字型疾速衝向敵人。
“唰唰唰唰唰……”箭矢如雨般從兩側呼嘯而過,不時有箭射中趙屹身軀,卻是不能阻其半分,短短數丈距離,趙屹又中三箭,血流如注,筋疲力盡。敵人近在眼前,他提起最後一口氣,全力劈出,長刀如練,似天外飛來,大好頭顱,沖天而起。
趙屹此時已是強弩之末,斷斷不能停歇,馬不停蹄再度揮刀,將另一騎連弓帶人,砍爲兩截。第三刀,又斷對手持弓左臂,最後,身軀斜躍,撞倒一匹戰馬。至此,趙屹力氣耗盡,趴在地上,再難動彈,只得眼睜睜看着五六支長矟先後**胸膛……
“老子……這輩子……值了……可惜……將軍……”
趙屹莫名嘆息一聲,緩緩合上雙眼。
趙屹死去良久,纔有人敢於靠近其屍體,諸騎不禁面面相覷,紛紛感慨此人悍勇若此,片刻的工夫,居然被他擊斬三人,創二人,要知道,這還是他在負傷的狀況下辦到的,很難想象其若身體周全,己方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將他殺死。
旋而,諸人又是一陣狂喜,青綬(兩千石)的腦袋可是很值錢的,人人都少不得一筆豐厚獎賞。
一名湟中羌迫不及待跳下馬,拔出短匕,割下其首,放入鞍側的鞬服中。不過很快他便爲自己莽撞的舉動付出了代價,被幾名漢兵團團圍住,掄起鞭子,劈頭蓋臉一頓狠抽,直打得羌人滿地翻滾,鬼哭狼嚎。斬殺敵將,是衆人共同的功勞,但裡面卻有門道,其中以獻首者爲最,一直以來,漢兵牢牢把持着獻首之功,如今區區一介羌人企圖騎到他們頭上來,如何使人不氣?
周圍羌人有臉現怒色者,試圖上前阻止,卻被身旁同伴牢牢按住,這個規矩,不是韓軍設的,更不是董軍,而是早在百餘年前,漢軍中便形成了這麼一條不成文的規矩,每一個加入漢軍的羌人,都會得到族人提醒。且不說它公平與否,既然存在,羌人們就要遵守,此兒明知故犯,活該被漢人打。
閻豐帶領數十甲士隨在騎軍後方,以無比冷靜的目光審視戰場,蓋軍左翼主力大敗,士卒奔逃,本方騎兵三三兩兩對敗兵展開殺戮,早已不成陣勢。勝固可喜,但蓋軍中路、右翼猶存,現在可不是放任兵士,隨意行動的時候,閻豐即刻下令號手吹響號角。
“嗚嗚嗚……嗚嗚嗚……”單調而悲涼的牛角號聲一遍又一遍響徹戰場上空,迫使陷入瘋狂的騎卒冷靜下來,騎軍很快一分爲二,前部繼續追殺潰兵,直到把敵人通通趕入霸水,後部則在諸將的指揮下轉向左方,驅趕潰卒直衝蓋軍高順部側翼。
蓋軍中路大旗下,司馬面帶憂色地對高順道:“左翼糜爛,我方立危……”
“……”高順心裡暗暗輕嘆一聲,在不影響正面防守的情況下,他做了一切努力,以策應、支援左路友軍,可惜天不從人願,他們終究沒有能夠抵擋住敵騎的突擊。事已至此,抱怨、擔憂皆是無益,高順正色言道:“左路之敗,尚不礙大局,而我部身爲中軍,且負護橋之責,斷不能失。如今,我等別無選擇,惟死戰而已。”
馬及諸將同時抱拳應道。
“咚咚咚咚咚……”戰鼓猛烈響徹,一聲緊似一聲,彷彿平地春雷。
在側翼受到敵人步騎威脅,面臨兩面受敵時,高順部毫不膽怯,戰鼓一響,士卒們撤盾收弩,揚戟揮刀,發動一波近乎瘋狂的反撲,迎面之敵瞬間被殺得人仰馬翻,韓董聯軍承受不住巨大傷亡,再度潰散。從渡過霸橋始,高順部已是第三次正面擊潰對手,善戰如斯,可謂冠絕河朔。正面之敵即敗,側翼敵軍雖驅己方潰卒,亦難撼大陣,不久亦被擊退。而隨着越來越多的後援兵力渡橋而來,高順部一改保守風格,齊軍而動,穩步向前推進,擴充縱深。
高順部左方,韓軍騎陣,燒當羌酋英渠看着兩側步軍皆敗,嘴裡罵罵咧咧道:“又敗了沒想到董腹便剛死沒多久,董軍就變得這般不堪。董腹便若是地下有知,多半會氣得睜開眼,從棺木裡爬出來狠狠教訓一頓這幫廢物。”白馬羌屬於西羌,即生活在漢境之外,不服王化的羌人。董卓是涼州隴西郡人,家鄉緊鄰塞外,年輕時以豪爽、義氣、勇武名著西疆,素得內外羌人敬重。當然了,董卓自入漢軍後,立刻變了一副嘴臉,以前稱兄道弟的羌人兄弟,被他屠戮大半,手段異常血腥。英渠同董卓從未謀面,但他的一個八拜之交,本人連同所居種落,被董卓血洗殺絕,兩人也算有仇。
閻豐遙望陣型嚴密的高順部,手裡則把玩着一顆血污的頭顱,這一仗的勝果,比他想象的還要輝煌,趙屹固然算不得河朔名將,卻也非無名小卒,斬殺此子,着實爲韓、董聯軍挽回不少顏面。其聽到英渠的話,緩緩搖了搖頭,說道:“董卓之死確實對董軍造成極大影響,且彼等入京前又與皇甫嵩累累血戰,戰力必然不及往昔。可要說他們不耐大戰,我卻不信,只能說,與董軍相比,蓋軍更強。管中窺豹,蓋子英就是蓋子英,無愧漢室名將之譽,難怪他可以虎踞北疆,傲視羣雄。”
燒當羌酋英渠一臉狐疑地道:“蓋子英、蓋子英……這幾年來,到處都能聽到他的名字,我耳朵都快磨出繭子了。他究竟有沒有你們形容的那麼厲害?”英渠處於塞外,和蓋俊八竿子打不着,是以只聞其名,而未見其人,對諸多傳言始終將信將疑。畢竟,消息通過口口相傳,總會過分誇大,況且蓋俊的經歷,本身就已是奇蹟。
閻豐於韓遂二入三輔時才加入涼州軍,對蓋俊的瞭解,同樣是依靠旁人的述說,他哪裡知道詳情,乃回道:“真假與否,打過不就知道了。”
“嗯,正合老子心意。”英渠舔了舔紫黑的下脣,豪情萬丈道:“蓋子英就算真有三頭六臂,又能如何?斬下三頭便是,正好做成三隻酒杯,以宴賓客……”
“……”閻豐面色古怪地瞥了英渠一眼,心道這胡蠻還真是無知者無畏啊己方如能成功擊退蓋俊,守住西都、三輔,就該感謝祖宗保佑了。取蓋俊人頭?只有白癡纔會抱着如此不切實際的想法。毫無疑問,英渠不僅是胡蠻,還是白癡,大白癡……
閻豐不再理會英渠,把趙屹頭顱隨意拋給身旁一名親衛,命他以矟挑之,臨陣尋釁。親衛大聲應命,矛插首級,踢馬出陣。
“趙屹首級在此,汝等可識乎……”閻豐親衛策馬如飛,高舉長矟,連連大吼。距高順部約百步,閻豐親衛果斷止住衝勢,繼續往前,必遭冷箭,乃調轉馬頭,向左奔馳,繞向蓋軍正面。此舉效果頗著,蓋軍士氣大衰,韓、董聯軍士氣則大漲。
“趙屹戰死……”
東岸指揮台上,如同周圍密密麻麻的軍陣一般,鴉雀無聲,針落可聞。蓋軍此次南下勤王,兵馬十餘萬,爲都、校兩千石者,沒有一百也有六七十員,陣亡一個校尉,實在算不得什麼大事。然而趙屹顯然與尋常都、校不同,作爲蓋俊親信、軍中老人、善戰之將,其忠誠、資歷、戰功一應俱全,今番若是順利入主西都長安,可以肯定,他少說也會撈到一箇中郎將,甚至直接拜爲將軍也不是不可能。
誰會想到,前程一片光明的他,竟然意外折在這裡……
馬騰、胡封等將小心翼翼地看向蓋俊,後者雙目注視遠方,怔怔出神……
秋末的北地,大風呼嘯,落葉蕭蕭,蒲草枯萎,河水粼粼。
泥水岸邊的密林叢中,一個穿着灰撲撲皮甲的年輕兵士,緊緊抱住馬矟,望着身旁的英武青年,一臉敬畏,小聲言道:“長史,咱們當真還要再戰上一場嗎?”
青年威武不凡,臉上卻滿是疲憊之色,只見他微微一笑道:“怎麼,怕了?”
“誰怕了……”年輕兵士臉色立刻漲得通紅,抻着脖子道:“怕的是龜兒子”
青年朗笑數聲,繼而收起笑容,斬釘截鐵道:“不是要不要再戰一場的問題,而是芒封不除,我心難甘。其一日不死,我便戰一日,一年不死,我便戰一年。如果你有這等決心,便隨我奮戰殺賊,若無,勸你還是趁早返家吧,我絕不攔阻。”
年輕兵士陷入一陣沉默,半晌道:“願隨長史左右。”
“好小子。”青年頗感欣慰,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哪裡人氏?”
兵士立刻回道:“我叫趙阿興,靈州縣人……”
“趙阿興,大名呢?”
“……”
見兵士無言以對,青年頓時知曉對方無名,乃上下打量兵士健壯的身軀,思考片刻後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一個“屹”字,說道:“屹者,巍峨之高山也。趙屹,你覺得這個名字怎麼樣?”
趙阿興喜出望外,道:“多謝長史賜名……呃,表字……”
青年失笑……
“趙屹啊……”蓋俊從久遠的回憶中醒來,眼神一點一點凝實,重新變得犀利而威嚴,逼得底下一干縱橫天下的無雙猛將,紛紛垂下頭來,不敢顧看。蓋俊轉謂馬騰道:“壽成,華雄的頭呢?”
騰躬身,令身後部曲親衛火速取來華雄首級。
部曲折返歸來,單膝跪在蓋俊面前,雙臂高高托起手中玉匣。
蓋俊打開匣蓋,草草一觀,吩咐道:“待戰事稍歇,以其首換回趙校尉頭顱。”
“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