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向蓋俊推薦戲志才時,言其有負俗之譏,心中想到了另一個胸有韜略,而不治行檢的人,他姓郭名嘉,字奉孝,潁川陽翟人,今年不過二十二歲,自董卓入京後,其以弱冠之年隱匿名跡,秘密交結英雋,故時人多莫知之。反倒是同族郭圖、郭援名氣很大,是潁川年青一代的翹楚人物。
荀彧與郭圖友善,陽翟辛評亦爲至交,通過二人結識郭嘉,與之共論天下事,發覺對方確爲天下奇才,遂相交好。不過可惜的是,此人已身在河北,多半招之不來。
見荀彧若有所思,蓋俊笑問道:“文若,在想何事?可是尚有賢才欲薦?”
荀彧搖搖頭道:“潁川近年人才輩出,然或在長安,或在河北,餘者不多,吾當全力而爲,攬盡奇士。”
蓋俊慨然而嘆。荀彧所言一點不假,潁川才士被長安、袁紹瓜分大半,長安天子所居,是爲正統,不僅有老一輩大儒名士在朝任公、卿、大夫,青中年一代荀攸、鍾繇等人也在長安爲官。而袁紹頭頂討董聯盟盟主,名著四海,荀彧三兄荀衍、四兄荀諶、郭圖、郭援、辛評、辛毗、淳于瓊等皆投之。
兩人又聊了些瑣事,荀彧起身告辭而去。
蓋俊坐檯望外,目視着荀彧挺拔而消瘦的背影消失在美輪美奐的花園之中,目光沒有收回,繼續向遠方延伸,略顯迷離。時間進入四月,不知不覺間離家已三月有餘,他,有些想念妻子孩子了。他想念蔡琬的賢淑,想念卞薇的溫柔,想念蓋嶷的懂事,想念蓋謨的頑皮,想念蓋霸依依呀呀的清脆稚音……
次日,荀彧乘車往東南而行,蓋俊則親將一萬步騎,巡視河南諸縣。大軍經偃師、鞏縣,出旋門關一路向東,來到滎陽。
滎陽境內不僅有天下第一糧倉——敖倉,還產鐵,建有負責冶鑄的鐵官機構。東漢於十三州置鐵官百餘,每處鐵官下轄一個到數個大作坊,人數在數百至數千人不等。
河南滎陽、河內隆慮以及河東諸處,由於靠近京師,規模最宏大,亦有工官、匠官,直接鍛造兵甲、器具,供應大漢國堪稱天文數字的戰具。
不過董卓撤退關中,顯然沒打算便宜了旁人,滎陽糧食被搬空,匠人也被裹挾走。
蓋俊對董卓的小伎倆不在乎,滎陽根基還在,只要人力物力跟上,很快就能恢復。
蓋俊自董卓進京後,入河內,爭河東,再佔河南,三河盡有矣。三地人口稠密,土地肥沃,且因有供養京師雒陽的任務,匯聚天下最優秀的百工人才。一羣優秀的匠人,可以讓你的鎧甲更堅固,武器更鋒利,戰具更精良,毫不誇張的說,足抵十萬虎狼之士。
蓋俊在滎陽呆了整整兩日纔再度起程,跨汴水而東,遊諸縣,直抵原武,此地距離陳留酸棗只有一線之隔。酸棗即去年關東聯軍盟誓之地,如今人去縣空。
蓋俊感慨萬千,掉頭轉向南,經陽武、中牟,到達河南東南方最後一站開封縣。開封和陳留郡治所陳留縣僅數十里路程,陳留太守張邈早在蓋俊進駐原武時就接到了彙報,又聞對方南下,便趕來開封相會。
其弟廣陵太守張超亦隨之而至,不對,應該說是故廣陵太守,因爲老狐狸陶謙已經把他免職了,改琅邪名士趙昱爲新任廣陵太守。不過張超不在乎,反正他也沒打算再回徐州,他是東平國人,兄爲陳留太守,兗州纔是他的根本。
張邈比何顒尚長數歲,今年已有五十餘歲,鬍鬚發間半白,可謂袁紹圈中最長者,諸人皆以兄事之。張邈自恃爲兄,素來喜秉正義,動輒厲色數人,袁紹在京中時,爲謀宦官,聽之任之,以此顯示自己的胸襟,收攏天下志士之心。然而今時,諸人各自稱雄一方,張邈顏色始終不改,就有了那麼一些不知變通。如前翻,袁紹乃討董聯盟盟主,而他卻以下犯上,斥責袁紹,說到底他還是沒有接受身份的轉變。
蓋俊也沒有逃過他的魔掌,兩人見面才聊幾句,他便開始指責蓋俊竊取河內,使王匡無立足之地。
“……”蓋俊聽得一臉鬱悶,心道你不是恨王匡入骨嗎,怎麼又爲他說起話來?去年王匡殺死妹夫、黨人“八廚”胡母班,張邈亦爲八廚之一,發誓要爲好友報仇,這還不到一年,仇恨就放下了?
張邈一說再說,蓋俊感到不耐,臉色漸漸陰沉下來。張超立覺不妙,蓋俊可不是袁紹,能夠容忍你說三道四,趕緊插話道:“將軍,臧(洪)子源目下可好?”
蓋俊乾笑道:“子源治理河東甚是得宜,孤與子源少年相交,對他了解極深,子源有宰牧之才,如今位居河東太守,完全是大材小用。”所謂宰牧,顧名思義,宰相、州牧也。“子源常常念及足下對他的知遇之恩……”
張超擺擺手道:“子源才略智數皆十倍於我,除非盲目,否則如此大才,豈能不用?今子源歸於將軍,得以一展胸中抱負,我亦替他高興。”
蓋俊笑笑,和張超漫談半天,而後不經意地問道:“劉(岱)公山在昌邑嗎?”昌邑爲縣,屬山陽郡,爲兗州刺史部治所。
“……”張邈張超兄弟神色一滯。
至於這麼驚訝嗎,當真以爲我會不提此事?蓋俊冷笑道:“從中平六年算起,至今已有三載,他劉公山是在玩火”
張邈皺眉道:“按朝廷規制,青、徐每年撥幽州兩億七千萬錢,冀、兗撥幷州三億錢,糧谷若干。然,自黃巾暴起,中原四州(兗、豫、青、徐)屢遭兵禍,從未有一時安穩,得一刻喘息,青、徐早已停止供給幽州……”
“那又如何?”蓋俊硬邦邦道。首先,幽州牧劉虞是徐州人,又無力強行討要,加之自身在幽州屯田成功,自然可以裝作大方的免除青、徐二州供給。但老子是涼州人,冀、兗幹我鳥事?能要來,憑什麼不要?
張邈深感無顏,不悅道:“子英……”
蓋俊笑着點點頭道:“行,既然大兄親自開口,沒道理不給大兄情面。這樣,前面兩年先欠着,但今年的一定要給我。”
張邈躊躇道:“這個……”
蓋俊緩緩收起笑容,一字一句道:“大兄,這是我的底線。你回去告訴劉公山,一個月之內,若不運來錢糧,韓(馥)文節就是他的下場”
“……”
潁川郡、潁陽縣,穎水之畔,一男子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半臥半坐、悠閒自得的垂釣,身前木盆,已有數條尺餘長紅鯉。左方數丈遠,一名十歲左右的童子立於篝火旁,搖動木架,木架上有數只紅鯉散發着悠悠香氣,使人不由食慾大振。
“張童,還未烤好嗎?”男子如無骨病般,由右躺變爲左躺,他年約三十二三歲,中等身量,體貌消瘦,五官無奇,合在一起卻給人以和諧之感,只是臉色過於蒼白,若非有大病在身,便是沉溺酒色之人。
“主人,好了。”姓張的童子小臉被火烤得通紅,用袖口擦了擦汗跡,恭恭敬敬端魚上前。
男子伸出筷子,魚身一碰即碎,入口則化,男子閉上眼睛搖頭晃腦道:“張童,你的手藝最近大漲啊好好……你也吃一些吧。”
“諾。”張童拿起一條魚,坐到男子身邊低頭啃咬,燙得他齜牙咧嘴。
男子輕開雙眸,看小童狼狽模樣,笑着道:“慢些吃,別燙着。”說罷取來腰間酒袋,仰頭猛飲,蒼白的臉頰頓時浮出一團酡紅,一口魚,一口酒,好不快活,直拿神仙都不換。
一個時辰後,魚僅剩骨,酒袋漸空,男子以頭枕手,目光迷離地看向橋上不時經過的車輛人羣。不知過了多久,男子雙眸忽而一凝,只見十數名騎士護衛着一輛裝飾奢華的馬車下橋,不去潁陽縣城,而是向自己這邊行來。
“皁蓋,六尺硃色車轓,六百石……”男子認出了馬車裝飾代表的身份。雙方越來越近,十幾名騎士身上散發出驚人的殺氣,張童駭得牙齒打顫,畏縮於男子身後。男子目光驚奇,這等殺氣可夠濃烈的了,一看就知是百戰精銳,車主是誰呢?
此時,停下的馬車內突然響起清朗的笑聲,無比熟悉。
“文若?”戲志才大喜,一躍跳起。
荀彧掀簾而出,跳下馬車,道:“志才,你好悠閒吶”
“你已在河北出仕了嗎?”戲志才醉眼靜靜打量荀彧。荀彧將宗族離開家鄉時,曾和他說若袁紹或他人,有值得輔佐者,便寫信召他前去,共謀大事。
荀彧搖搖頭道:“非車騎,而是驃騎也。”
“原來如此……”對於好友荀彧出仕北疆,戲志才毫不意外。當今天下,值得投靠的人,掰手算來,也不滿一隻手,蓋俊無疑是當中實力最強的人,尤其近來克復帝都,更是讓他的聲望一路攀升。何況荀彧和蓋俊有着十幾年的交情。
荀彧笑着問道:“蓋驃騎求賢若渴,志纔有意乎?”
戲志才雙臂展開,伸了伸懶腰,道:“文若眼光高遠,既然認定驃騎,必然無假。我在家中正呆得有些厭煩,便隨你走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