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嚓”一聲脆響,華雄手中刀刃斷爲兩截,臉上首次浮出驚色,他萬萬沒有想到對方性情竟然如此剛烈,不惜以命換命。
華雄措手不及下,戟鋒呼嘯而至,刺入胸膛,未免開膛破肚或被挑殺,強忍痛楚,向後倒退,戟鋒抽出胸膛的同時,一抹鮮紅隨之噴濺而出。他一個踉蹌,跌倒地上。
“我勝了……”韓當臉上露出一絲獰笑,向前邁出一步,便要斬殺華雄,然而一陣莫名的心悸襲來,體內血液幾爲之不流,使得他再難寸進。情知自己傷口距離心臟太近,受到波及,纔會這般。
韓當心中感到極度不甘,明明輕而易舉就可取得對方首級,偏偏動不了。
華雄本以爲自己會爲大意付出生命的代價,哪曾想韓當不作追擊,停在原地乾瞪眼,他當然不會天真到以爲對方好心留他一命。
“難不成……”華雄笑了,因爲笑得太過用力,以致連連咳血,但他仍然在笑。
下一瞬間,雙方部曲一邊將自己的主將送往後方,一邊賣力追擊敵將。爭奪戰血腥而混亂,韓當被送下城時已經陷入昏迷之中。不過華雄也不比他強多少,身體貼地,被侍衛架着拖行,期間又挨數戟,蹭出一條觸目驚心的血痕,由此可知狀況之慘。
“子豪,你怎麼樣?要不要緊?”董越看着傷痕累累的華雄,急問道。董越字伯遠,其年在三旬出頭,身長七尺餘,體態健碩,方面大耳,形象威武。他是董卓的族侄,用兵穩重又不乏奇變,董卓對他非常喜愛,屢屢對外稱他爲董家的千里駒。
董卓今已年過六十,諸子皆幼,胞弟董旻平庸、侄子董璜文弱、女婿牛輔粗鄙,相比之下,董越無論能力抑或手腕,勝出不止一籌。
董卓猶豫的是,兩者關係稍稍有些遠。且,他如今還未到油盡燈枯的地步,也許他能活到幼子長大呢,世上的事誰也說不準。
華雄死狗一般躺在地上喘息,扯了扯嘴角道:“一時還死不了。孃的大意了,差點被一介無名小卒砍掉腦袋。”
“無名小卒?……”胡軫搖頭道:“那人可不是無名小卒,他姓韓名當字義公,幽州遼西人,乃是孫堅小兒麾下有數大將。”
華雄聞言,銅鈴似的雙眼猛地一瞪,良久嘆道:“唉都怪我輕敵,不看情報,如果早知他是韓當,必不會輕敵,一早將他斬了。”
“……”胡軫左臉微微抽搐,他固然清楚華雄勇健,但韓當堪爲孫堅帳下第一猛將,樑縣、大谷兩戰,有多少號稱涼州猛將之輩在他面前一觸即潰,甚至直接被斬於馬下者亦不在少數。華雄能和對方拼個兩敗俱傷已算是不錯的結果,若說輕易斬之,胡軫則是一百個不信。
董越對好勇鬥狠不敢興趣,使人將華雄擡下去醫治,見胡軫緊緊盯着戰場,便也望了過去。孫軍攻城戰,中郎將文聘立於城下協調諸部,城頭上,黃蓋負責排陣,韓當負責廝殺,分工明確。今韓當遭創,孫軍雖受到一些影響,但指揮作戰的文聘、黃蓋皆在,不傷及根本。相較而言,董軍受到的影響更大,畢竟,方纔己方在對手的猛攻下連連退縮,幾乎不支,是華雄帶領着生力軍扳回頹勢。現在華雄負傷退走,己方士氣立刻大幅回落,再度向後龜縮。
“孫堅怎麼會變得這麼厲害簡直和以前判若兩人……”董越心裡抱着和華雄一樣的疑問,感慨道。
胡軫苦笑着道:“我也很想知道……”孫堅去年末還是不值一提的人物,三萬大軍,面對董軍萬騎突擊,一觸而潰,全軍覆沒。孫堅的勢,是由樑縣之戰後開始轉變,其崛起的踏腳石,不是旁人,正是他,胡軫,還有呂布。
胡軫此刻心中隱隱感到後悔,要是當初他不和呂布意氣之爭,而是攜手奮戰,孫堅未必會勝,其不勝,則無法積累足夠的信心,自然也就沒有後來的大谷關之勝,孫堅更不會成長到今日這等可怕的地步。
可惜,世上沒有後悔藥賣。
胡軫長嘆一聲,拔刀出鞘,對董越說道:“我們上吧,再不上,新安今日就破了。”
董越點點頭,剛要有所動作,忽然城外傳來鳴鉦的聲響。
“鐺鐺鐺……”
初時戰場嘈雜,鉦聲不甚清晰,後越來越響,傳遍八方。
胡軫、董越相視一眼,對方竟然在大好局面下退走,兩人第一個念頭就是對方有陰謀,沒敢第一時間下令追擊。
董軍士卒激戰一日,體力消耗甚,之所以一直堅持,是因身處戰場,一直繃着心絃,如今鬆懈下來,或坐或倒,貪婪的吸吮着帶着濃郁血腥味的空氣。此時,胡軫、董越便是想追擊,亦爲時晚矣。
黃蓋對此次撤軍感到異常不滿,下了城,詢問文聘發生何事,文聘也不知原因。兩人擰着眉頭回到軍中,便見孫堅手中握着一封信,目光凝視天際盡頭,背影予人以蒼涼、悲慼之感。
黃蓋目視吳景,欲尋答案,後者搖搖頭。
“整軍歸營,而後你等至軍帳議事。”孫堅背對諸人道。其聲音嘶啞若梟,聞者無不大吃一驚,孫堅連聲線都變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衆將面面相覷,良久,抱拳稱諾,領命而去。
“袁紹曹操周喁”孫堅低低嘶吼,其臉色慘白,目光如火,周身散發着凜冽如刀割般的殺氣,宛若厲鬼臨世。
“我孫堅在此立誓,此生必殺你三人”孫堅言罷,轉身登馬,一路飛馳入營,回到大帳,端坐主位,以手支額,陷入沉思之中,直到衆將齊至,纔回過神兒來。
“將軍……”衆將競相行禮。
“都坐吧。”孫堅將案上書信率先遞給下手的妻弟吳景。
“讓我看看到底是何事惹得姐夫如此失態……”吳景接過信,仔細一看,臉色“唰”的一下變得慘白,這封信是沛國相袁忠親筆手書,言及曹操、周喁率數萬大兵南下,襲擊沛國。吳景怒不可遏,幾次欲跳將起來,皆是強行忍住,傳給身旁的孫堅兄子孫賁,孫賁觀後面色鐵青,又交與族兄孫香,然後是程普、黃蓋諸將,袁術將文聘、張勳……
信經衆人之手以極快的速度環繞大帳一圈,最終回到孫堅面前的書案上。
軍帳內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大家都別沉默不言,說說看我們現如今該怎麼辦……”孫堅面無表情道。經過一段時間的獨處,他看上去已經平靜下來,至少表面上察覺不出異樣。然而瞭解他的人都知道,孫堅故作平靜時纔是最可怕的,一旦爆發出來,天崩地裂。
孫賁抽出刀,狠狠剁下几案一角,大喝道:“我等在關中不顧生死,爲國討董,逆賊即將垂破之際,竟有醜類襲擊豫州,更有何言?當立刻回軍,殺殺殺殺光曹操、周喁這些禍亂國家、罔顧社稷的奸軌。其背後若有人指使,同視而誅之”
吳景、孫香、孫河一同站起,抱拳道:“將軍下令吧,我等原爲前驅。”
程普、黃蓋亦道:“自董卓入京,兩年矣,將軍所作所爲,天下皆看在眼裡,公道自在人心,非是我等不願勤王、不願誅賊,而是有人見不得我們立下不世之功。今我等回師豫州,完全是爲對方所迫……”
張勳見衆人情緒激動,皺眉說道:“此時豫州局勢複雜,還是不要輕下決斷。相信此時袁將軍已經接到消息,不出數日,必有書信到來,到時我們再行……”
孫賁冷哼着打斷他的話:“等到袁公路來信,豫州早就丟得一乾二淨。”
張勳勃然大怒,黃口孺子,目中無人,好狗膽……
孫堅突然開口呵斥道:“伯陽,不得放肆快快向張中郎賠禮道歉,不然我饒不了你。”豫、荊,合則兩利,分則兩害,尤其是現在兩家有了共同的敵人,這時萬萬不能交惡。且,欲復豫州,沒有袁術之助,孫堅將寸步難行。
孫賁倒也乾脆,立即行禮賠罪,道:“賁年幼無知,聞豫州失陷,氣急攻心,口不擇言,張中郎莫要和我一般見識。”
孫堅明白的道理,張勳身爲袁術麾下大將,豈能不知,輕哼一聲,算是勉強接受了孫賁的道歉。
孫堅雖然心急如火,恨不得插上一對翅膀飛回豫州,卻不得不耐下性子,苦苦忍耐。
越日,孫軍高掛免戰牌,看得胡軫、董越一頭霧水,不明所以。
午後,袁術信使到達孫軍大營。讀完信,孫堅算是吃下一顆定心丸,只要袁術答應支援錢糧,使他無後顧之憂,他不懼任何人,不管對手是曹操、周喁,還是他們背後的袁紹,孫堅都有十足的把握將之擊敗。
孫堅當下也不拖拉,先送傷兵,次爲弱卒,自將精銳殿後,當着董軍的面大搖大擺撤退。
胡軫、董越經過一番商量,放棄了追擊的念頭。一是己方損失慘重,兵力無多,能派出的人有限。二是崤函古道路途險惡,號稱“終日走硤中,無方軌列騎處”,不便騎兵行動。三是古道周圍重岡疊阜,灌木叢生,處處可以伏兵,以孫堅之善用兵,也許己方一個疏忽,就會被圍而殲之。
以及等等等等衆多理由……
其實這些都只是藉口,兩人真正的所想是,既然‘勝’了,何必再冒險。
孫堅率領最後一批兵卒穿過被董卓一把火燒成廢墟的漢函谷關,回到河南境內,對背後的董軍徹底放下心,繼而,目光死死盯向雒陽城內的蓋胤。蓋俊素來與袁紹交厚,天下共聞,誰知道他會不會突然襲擊自己。爲了小心起見,他無意從雒陽返回豫州,而是欲從雒陽、函谷間的谷城縣渡河谷水,向南經河內縣返回大谷關,進而入潁川。
孫軍剛剛開始渡谷水,蓋胤就單槍匹馬找上門來。他官居河南尹,諸事纏身,忙得不行,沒有時間和對方打官腔,直接開門見山的以河南尹名義討要大谷關以南新城、樑縣二地。
這兩個縣是今年初孫、袁聯軍打下來的,先是作爲進攻雒陽的後方基地,及蓋俊入主雒陽,董卓焚關逃跑,又轉變爲進攻關中的基地。當時蓋俊若向孫堅討要,就等於掐住了後者的脖子,孫堅絕不會同意。
今時則不同了,孫堅率軍回返,已經沒有理由繼續佔據二縣,除非他想再爲自己添一個強敵。
孫堅不傻,分得清利害關係,想也沒想,一口答應。
蓋胤順利達成目的,遂在谷水邊與孫堅作別。
卻說蓋俊聞祖母去世,披麻帶孝,次日留裨將軍黃忠率兵一萬五千鎮守河內,自將餘衆起程返回幷州。
守孝期間,不能穿美服、不能享美食、還要禁慾,日日嚎哭,神情憔悴爲佳,軍中環境還是比較符合這幾點要求。
念及守孝,自然不可避免的想到大兄袁本初,《禮記》曰:“三年之喪,二十五月而畢。”他先服母喪,之後又補服父喪,共計六載,五十個月,這廝是怎麼熬過來的?真不愧爲他特別取的外號“忍者神龜。”
據父親說,伯父蓋衝自服三年母喪,欲替他再守三年,似乎有挑戰‘人之極限’袁本初的意思。在蓋俊看來,着實有些過了,服喪只是對逝去親人懷念的表現形式,若真心,服喪三天又何妨?若無心,只爲名聲,守三十年也是空守,不足一提。
河內懷縣和太原晉陽相距超過千里,蓋俊隨軍慢悠悠行進,滿二十五天,脫下孝服之日,正好進入太原郡地界。此處距晉陽已不滿二百里,按照正常行程,大軍還要五六日纔可到達晉陽,蓋俊等不及了,帶領數十名騎士脫離隊伍,快馬加鞭,馳向北方。
蓋俊所乘紫電及諸侍衛坐騎皆爲良馬,經過小半日趕路,晉陽城陳舊而質樸的城郭隱隱在望。
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他正月始南下,準備東征冀州事,今五月末矣,不知不覺間,離家已有近五個月之久。
蓋俊巡視河內郡期間,曾生出到河東郡看一看的想法,因爲自去年蓋胤用兵河東,據有大半,蓋俊還不曾去過一次,這對自己的統治非常不利,如今的河東士民大概只知有府君(太守),而不知有將軍。可惜事有不巧,碰上祖母去世,他也就扼殺了這個念頭,不然非得六、七月份才能回來。
沒去成河東,他倒也沒有失望,反正明年關中大亂,屆時自己必親至河東。晚一年而已,無甚要緊。
揚聲大喝一聲“駕”,蓋俊縱馬直奔南門。紫電速度奇快,跑起來宛如紫色閃電,引得路中之人紛紛駐足側目,自然也引起了城門守卒的注意。
一名年約弱冠,長相清秀的新卒謂身旁一字眉同伴道:“這是誰?好威風啊,竟有數十甲騎尾隨護衛。”
一字眉回道:“反正不是你我能夠高攀的人就是了。”
新卒又道:“驃騎將軍規定城週一裡內,不得馳馬,我們要不要攔下他們?”
“……”一字眉滿臉的躊躇之色,攔吧,對方身份顯赫無比,招惹不起。不攔吧,這條規定甚嚴,對其視而不見,恐惹上頭怪罪。正在他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南城門司馬緩步而來。
這位司馬可是一個了不得的人物,驃騎將軍在北地郡初建射虎營時,他便投軍,連戰有功,無奈運氣不好,在征討屠各人時右臂被齊肩斬斷,只得到這裡任城門司馬,安度後半生。
樂勝眉頭倒豎,隨着騎士爲首者臨近,降下速度,他眉頭漸漸舒展,瞳孔不斷放大。
“咦?”蓋俊看到樂勝,爲之愕然,細思道:“你是、是樂……樂勝對不對?”
“將軍,你還記得我?你還記得我?……”樂勝神情激動萬分。
“這個自然。”蓋俊當年建射虎、落雕二營,一共才兩千八百人,七載征伐,活下來的,不滿五百,蓋俊基本都記得他們的名字,只要四肢健全,最少也是一個軍侯了。
“我尚有事,有時間到我府上坐坐……”蓋俊說罷,策馬入城。
“諾。”樂勝目送着蓋俊遠去。
“將軍的座上客啊”相貌清秀的新卒不由羨慕道。
一字眉酸酸地道:“將軍那只是客套話。”
“我看未必……”
“你們兩個嘀咕什麼呢,嗯?”樂勝陰着臉看向二人。
“沒、沒什麼……”
蓋俊思念妻子,無心公事,經幷州刺史部門前而不入,州府官吏頗爲識趣,故作不見。蓋俊轉過街角,從這裡算起,就是他的家了,不過他不能翻牆而入,還要走甚遠纔到家門。
想到馬上就要見到妻子,蓋俊臉上堆滿笑意,忽然間,門口傳來兩個小童的聲音。
“阿兄,有馬蹄聲,你快看看呀,是不是阿父回來了。”
“我已經看了九遍,而你才四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