兗州、山陽郡,治所昌邑。
兗州刺史部深處會議廳,劉岱高居主位,臉色陰沉,目光如火,身前几案放着一張薄薄的帛,正是陳留太守張邈親筆手書,言及驃騎將軍蓋俊向兗州討要錢糧一事。
堂中,自別駕王彧、山陽太守袁遺以下文武數十人皆默然。
“砰……”劉岱狠狠一拍几案,站起身,來回踱步,怒喝道:“蓋俊豎子欺我太甚、欺我太甚……他難道不知去歲酸棗會盟,已經耗幹兗州府庫糧倉?若得濟,我等怎會解散聯盟……”
劉岱心中猶不能解氣,再度喝道:“哼何謂若有遲疑,韓(馥)文節便是我的下場吾堂堂漢室宗親,齊孝王之後,豈懼邊鄙賤卒?我倒要看看,他如何傾我大州”
“……”諸人不禁面面相覷。這裡除山陽太守、袁紹族兄袁遺外,餘者盡爲兗州人,劉岱說到底也是外人,萬一驃騎將兵殺來,受罪遭殃的終究是兗州人。
別駕王彧見衆人紛紛把目光投到自己身上,開口勸道:“使君息怒,使君需知如此任氣,卻是正中蓋驃騎下懷。”別駕作爲刺史之下,一州之首,自不是什麼人都能當上,王彧今年四十餘歲,姿容中上,美鬍鬚,重禮儀,是兗州首屈一指的名士。他出身於陳留王氏,而陳留王氏出自戰國時田氏齊國開國君主田和,數百年來歷經興衰,然始終不倒,爲陳留大族。
山陽太守袁遺、諸從事等亦出言勸說。
“呼、呼……”劉岱從衆人之請落回座位,他剛剛只是因爲被蓋俊無情打臉,惱羞成怒發泄一下。真要讓他對抗蓋俊,他是不敢的,不說蓋俊以往戰無不勝的輝煌戰績,單單今年以來,他便連勝韓馥、公孫瓚、董卓,天底下誰敢與之爭鋒?
主薄萬潛看了劉岱一眼,其爲劉岱的心腹,早在召開會議之前,兩人私底下便有所勾通交流,劉岱有妥協之心,但卻不能由他本人來說,不然恐傷及威望,這個任務自然落到了萬潛身上。他組織一番語言,娓娓說道:“使君、諸君,且聽我一言。驃騎將軍兵鋒之盛,天下難當,從不久前擊走董賊,收復雒陽便可看出,如全力施爲,未嘗不能誅殺國賊,拯救天子。然衆所周知,幷州窮困,驃騎而今有力難濟,不若我等暫助其錢糧,若有一日振奮社稷,兗之功在諸州右,吾等皆爲功臣,名垂青史……”
劉岱聽罷假作沉吟,這對君臣一唱一和甚爲默契合拍,諸人哪裡有不明之理,從事薛悌趁機出言道:“萬主薄所言甚是。蓋驃騎書信語氣嚴厲,依我之見,不過是困無錢糧,心憂討董大計,非針對使君。”
別駕王彧也道:“然。在社稷面前,什麼事不能放下?”
劉岱見見火候差不多了,嘆息一聲,言道:“若非顧忌社稷大事,吾必與蓋子英一較高下。”言訖,扭頭看向薄曹從事王楷,問道:“今州府庫尚存錢糧幾何?”
王楷想也沒想道:“錢兩億四千萬,糧一百三十萬石。”
兗州與冀州相比,不管錢、糧,都差了一大截,兗州地處黃河以南,土地肥沃,人口也多,按理該不會差距這麼大,但泰山太守應劭、濟北相鮑信以防備、抵禦青徐黃巾爲藉口,拒絕繳納錢糧,而山陽太守袁遺亦吃裡扒外,暗助臨郡、豫州魯國的奮武將軍曹操、豫州刺史周喁。加之去歲酸棗聯軍確實使府庫大耗,一年時間哪能恢復元氣。
劉岱眉頭高高皺起,亂世以糧爲貴,勝過黃金,兗州糧食不多,他只打算意思一下,反正朝廷規制也沒有明確每年兗州要輸送多少糧秣。不過爲了防止蓋俊發飆,錢還是儘可能湊齊。如今府庫一共兩億四千萬錢,輸給蓋俊一億五千萬的話,自身只剩下不到一億錢,這個數字十分危險,不用說兵禍,一次水災、一次旱災、一次地震……任何一次事故,都有可能使州府陷入‘無米可炊’的境地。
劉岱望向袁遺,說道:“伯業,你也看到了,州府錢糧不多,你看山陽郡……”
“這個……”袁遺面現難色。
劉岱當即拉下臉來,道:“你受袁本初之命,暗助曹孟德,周仁明,我雖未出面相幫,卻默認汝之行爲,今州府有難,伯業當真能夠視而不見?”
袁遺的山陽郡治所和兗州刺史部治所同在昌邑,他府庫裡面有錢幾何,恐怕再沒有人比劉岱更清楚了,他很難靠謊言保住錢袋子,除非想和劉岱撕破臉皮。但那不符合袁遺的爲人,同樣不符合袁紹的利益。
袁遺良久道:“山陽府庫中尚有錢不到三千萬……”劉岱點點頭,根據他的瞭解,山陽郡大體就是這個數,或許略多一些。“我出半數,使君以爲然否?”
劉岱欣然而笑道:“伯業之舉,大慰我心。”既然山陽郡出了,泰山郡、濟北國兩地沒道理不出,湊湊足有四五千萬左右,這將使他及兗州刺史部壓力大減。
劉岱命諸人退下,研墨執筆,寫下兩封信寄給濟北相鮑信、泰山太守應劭的信箋,交代好後,目視着空曠的大廳,長長嘆了一口氣。
他不甘啊
可是不甘又能怎樣?
蓋俊的威勢太強了,讓人生不出抵抗之心。
縱然他敢向蓋俊叫板,兗州士民卻不敢,到時蓋軍一至,州文武必會縛他請降——
河南尹,緱氏縣。
蓋俊率一萬大軍周遊河南尹一圈,歷經十數縣,雒陽東南數十里的緱氏縣是最後一站。當日抵達緱氏城郊,蓋俊命令大軍安營紮寨,正欲去往縣城,忽聞荀彧回返,從者數百人。蓋俊一聽便知成果斐然,立刻取消行程,親自迎接。
蓋俊趕來的時候,荀彧一行人正陪同陳紀入營,陳紀打量簡陋卻齊整的營盤,暗地裡點點頭。當今時代,除非是在荒野,不得不建營寨,不然大軍多直接開進城市、村莊,佔地立營,驅趕村民、偷雞摸狗那都是輕的,殺人、**時有發生。蓋俊大軍不入城、不入村,而是在郊外建營,這纔是天下第一名將該有的風範。
陳紀腳步忽地一頓,只見一位華服青年在羽林,虎賁、甲仗、班劍的擁簇下大步流星走來,鼓吹齊鳴,儀式盛大。此人臉部線條透着西北人的剛毅俊朗,兩道斜飛入鬢的劍眉下,雙眸炯炯有神,使人不敢與之正視。
這人當是驃騎將軍蓋俊無疑。
陳紀微微感到詫異,他從未見過蓋俊的面,他早知對方今剛滿而立之年,可是他以爲蓋俊終日廝殺於戰場,威名赫赫,必是少年老成,否則何以震懾一干驕兵悍將?如今看來,他相貌看起來竟比本身年齡還要小上數歲,猶如二十六七,不過他身上卻沒有屬於這個年紀的輕浮,反而威嚴奇重,讓人不由自主的忽略他的年齡。
戲志才、陳羣等人眼眸皆是一亮。以往任何對蓋俊的描述、形容,在這一刻都顯得蒼白無力。年三十而功成名就者,古往今來,屈指可數。董卓,今年已過六十,蓋俊僅爲對方之半,就是耗,也耗死對方了。
陳紀亦是這般想,只要蓋俊肯挽救社稷,則事必諧矣。
蓋俊朗聲長笑着走來,握住荀彧的手道:“文若此行看來收穫匪淺,還不快爲我介紹貴郡諸賢。”蓋俊邊說邊看向諸人,頷首致意,使每一個人都能感覺到他的注目,最後停留在陳紀身上。後者年齡最長,同時也走在最前,且身上有着衆人難以匹及的風度,必屬高士之流,蓋俊隱隱猜到對方是誰,只是不敢肯定。
荀彧笑着道:“將軍,這位是許縣陳元方。”
蓋俊“啊呀”一聲,和陳紀禮見,道:“孤心慕陳君久矣,恨無緣一見。中平四年(公元187年)尊父太丘病故,孤身在北地,無暇分身,只得託丈人帶去敬意,至今引以爲憾。”蓋俊丈人蔡邕作爲大漢公卿墓誌銘專業戶,海內所望陳太丘碑文理所當然出自其手。蓋俊藉助蔡邕,短短一句話就拉近了彼此之間的距離。
陳紀含笑道:“將軍爲國牧邊,內安羌人,外御鮮卑,有庇護百姓之任。家父喪事雖重,猶不及百姓萬一。”
蓋俊搖頭感慨道:“陳君此言,實令孤感到愧慚。”
陳紀複道:“將軍過謙了。將軍之功德,漢之一世,少有人及,如能誅殺董賊,振奮國家,足以比肩韓、耿比肩,甚至猶有過之。”
“……”蓋俊瞳孔微縮,韓信爲高祖劉邦之首席大將、耿弇爲光武劉秀之首席大將,皆有克定半壁江山之功,陳紀以二人比之,評價不可謂不高。然而這中間也有值得玩味的地方,韓信謀反身死,耿弇則以善終,兩人結局迥然不同,陳紀是在隱晦的警告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