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意樓沒有立刻答她,而是卷着眉角,若有所思地聽她繼續說下去:“宸王宮,看似富麗堂皇的一座宮苑,又何嘗不是一座囚牢?他這一輩子都只能被囚禁在那裡面了。”
華央的心底有一絲微微的惋惜,輕嘆一聲,搖了搖頭,“這皇家的事情,興許我這輩子都不會弄得明白。”
“不明白也好,更不需要明白。”蕭意樓的嗓音低沉,有些黯啞,“皇家的事情永遠都說不明白,究竟誰對誰錯,孰是孰非,連老天都難公斷。”
華央有些愕然,側身看着他,“蕭將軍何時也開始相信這些了?我記得你不是從來不信天命,只信自己的嗎?”
蕭意樓淺淺一笑,“我不信天命,因爲我相信有些看似既定的命運是可以改變的,可是有些東西已經成了定局,不信又能奈何?總不能讓時光倒流,改變過去。”
華央頷首,沒有再說下去,而是繼續向別處看去。
先皇駕崩不久,宮中尚未設下大宴,宮外的文武百官自然也收斂了許多,都只是在各自的府中設了家宴,最多請了三五好友,並未有很大的排場。
如今一眼掃過去,最靠近皇宮的這裡面幾圍倒還算清淨,驀地,華央目光一頓,落在一處燈光明亮的地方,仔細想了想,伸手指過去問道:“那邊是什麼地方?爲何看起來很熱鬧的樣子?”
蕭意樓順着她的目光看去,彎了眉道:“肆意閣。”
“肆意閣……”華央輕輕唸叨一聲,“那是什麼地方?”
“一個……消遣放鬆的地方。”
華央有些詫異地瞥了他一眼,顯然是明白了他話中的深意,不由笑了笑,“蕭將軍對這種地方倒是熟悉。”
蕭意樓輕輕笑出聲,搖了搖頭,卻還是解釋道:“肆意閣與你所想的那些地方多少是不同的,至少,肆意閣是一個正規的教坊,去的也多是些文人雅客,如我這般常年奔走在疆場上的粗俗之人,去了都有些自慚形穢。”
“蕭將軍何必自謙?洛城之中何人不知將軍有個雅號,爲‘梅蘭將軍’?”
蕭意樓稍稍愣了下,“卓素告訴你的?”
“有何不可嗎?”
蕭意樓搖搖頭,一瞬不瞬地看着華央的側臉,沉吟半晌,他深吸一口氣道:“時辰不早了,明天一早你還要到鳳安宮去,不如早些休息吧。”
華央下意識地擰了擰眉,“你們都不守歲嗎?我是說,不用等到過了子時再休息嗎?”
蕭意樓看了看四周,“你每年都會守嗎?”
“記不大清楚了,不過最近幾年倒是年年都會守,就算是困了也會強撐着,有時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睡着睡着又醒了,楚城總是說……”
驀地,她話音一頓,似是察覺自己多說了什麼,不由垂首無奈一笑。
蕭意樓眼底有一抹精光一閃而過,只是他隱藏得很快也很好,且華央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並沒有察覺。
“你方纔說,誰?”
華央搖搖頭,“沒什麼,一位……故友,已經許久不見,也許……今後都再也見不到了。”
“是嗎?”蕭意樓隨意應了一聲,心下卻留了意,他不可能聽錯,她方纔說的明明就是楚城。
這是他第二次聽到這個人的名字,也是第一次聽到華央在清醒着的時候提起這個人,不出他所料的是,這個人對華央而言,着實很重要,否則她不會在說起守歲這種難得又重要的事情之時提起他。
華央似是有心轉移話題,問道:“在洛城,除夕之夜會有什麼特殊的活動嗎?”
蕭意樓點頭,“往日裡都會有,不過如今先皇駕崩不滿三年,今年又是第一年,按規矩不會有什麼大的動作。”
“是嗎?”華央有些心不在焉,順着圍欄四處隨便看着,突然,肆意閣的方向火光比之方纔更加亮了些,華央隱約看到有幾縷彩色的火光升空,雖然只是轉瞬即逝,不過在這個沒有煙花的地方,已經算是很難得了。
“子時了。”蕭意樓在她身後輕聲說道,“每一年的這個時候,肆意閣都會放出這種煙火,幾乎也算得上是一種信號了。”
“子時……”華央嘴角不自然地浮上一抹淺笑,過年了,這是她來到這個地方第一次過年,雖然因爲各種各樣的原因,這裡的年味兒遠不比現代,可是說不出爲何,她還是習慣性地在心裡告訴自己,新的一年就應該有新的開始。
比如,臨時新增的文官考覈。
珠鏡殿內,風若宸剛剛端起手中的杯盞,就聽得殿門外的內侍輕聲道:“王爺,您的那盞茶冷了,皇上吩咐了,王爺不能喝涼茶,奴才給您換熱的吧。”
風若宸垂首看了看,微微勾了勾嘴角,頷首以應,起身走到殿門口,看了看天色,問道:“是不是子時了?”
“是,已經子時了,王爺,初一了。”
“是呵,初一了,新的一年。”他下意識地朝着大明宮的方向看了一眼,並沒有把心裡的話全都說出來,只是淡淡笑着。
內侍換了熱茶回來,將杯盞遞到他面前,“王爺,熱茶。”頓了頓,又忍不住道:“王爺,夜深了,不宜多飲濃茶,不如早些歇着。”
風若宸答非所問道:“皇上平日裡是不是愛飲濃茶?”
內侍茫然地搖搖頭,“王爺,這個……奴才真的不大清楚,皇上那邊從不讓奴才們去伺候着,仔細算來,都這麼久了,皇上身邊一直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士季大人,他總是在白天裡皇上上朝或者理政之時陪在皇上身邊,另一個則是丹琴,皇上的生活起居皆由她一人安排照顧。”
“丹琴……”那個丫頭風若宸見過,第一次見到她還是在正陽宮,沒想到她竟能一路跟着到了大明宮。
“王爺,您怎麼了?”見風若宸站着不說話,手中的杯盞也是一動不動,內侍不由奇怪。
“沒什麼,歇着吧。”說罷,他將那盞一動未動的茶又交到內侍手中,折回殿內。
除夕之夜,初一,子時。
註定有些人的心,是不安寧的。
比如,相府。
那一抹錦藍色的身影在房頂定定站了許久,目光落在皇宮的方向,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無的笑意,讓人看了忍不住心下發麻,寒意叢生。
景晟走出正廳,問守在門外的下人道:“陌兒呢?”
下人沒有說話,而是指了指房頂,景晟順着方向看去,而後輕嘆一聲,“這孩子,怎麼又上去了?”
下人道:“公子看起來似乎是有心事。”
話音剛落,房頂那人便倏忽一記冷眼掃了過來,嚇得那人連忙低下頭去,行禮道:“小的多嘴。”
景晟揮手,示意他退下,朗聲問景陌道:“陌兒,你在哪裡幹什麼?”
“看人。”
“看人?”景晟不由詫異,“這大半夜的,屋頂上能有什麼人?”
“要清看一個人,並不一定要當着面兒,人心隔肚皮,當着面也未見得就能看得明白。”說着,他勾了勾嘴角,清冷一笑。
眼前不由浮現那日在御藥房與他交手的那名黑衣人,那人的武功套路和手法都十分獨特,他以前從未見到過。
後來又在雪陽宮見到那位所謂的皇上,印證了一些自己的猜想之後,他不由覺得這件事有些意思了,他現在已經有興致,和他們慢慢玩下去了。
回到紫宸殿,子時已經過半,一直目送着華央進了殿內,蕭意樓這才轉身離開。
丹琴一邊替華央解下腰帶一邊笑道:“難得將軍會陪着人守歲。”
華央疑惑地瞥了她一眼,“怎麼?他以前從來不守歲的嗎?”
丹琴道:“倒也不是不守歲,只是每年這個時候,將軍都是獨自一人待着,不見任何人,都說將軍有什麼心事,不過他從來不說,也從來沒有人知道。”
“寧九也不知道嗎?”
丹琴搖頭道:“想來應該不知道,寧統領還曾經問過卓素這個問題,卓素也是答不出來,看來,沒有人知道這其中的緣由。”
華央不由輕嘆一聲,“也罷,對於他這樣的人,不知道也是正常。”
說話間,丹琴已經替華央褪去繁重的華服,換上輕便的睡衣,整理好之後,華央便揮了揮手,“好了,你也早些去歇着吧,明天一早朕要去鳳安宮問安,你記得早起,宮裡的宮人年禮就由你去發放吧。”
“是。”丹琴垂首應了一聲,正要轉身離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停下腳步定定看着銅鏡裡束髮的華央,遲疑了一下,輕聲道:“皇上,奴婢還從未見過您散發的模樣。”
華央眸色霍地一沉,莫說是丹琴,就連她自己也已經許久未見過自己沒有束髮的模樣。
“你想看?”
丹琴連連點頭,“其實奴婢早就聽卓素說過皇上女子裝扮的模樣,卻從未親眼見過,不過奴婢相信,皇上換回女裝,一定非常好看。”
“那就不要看了。”華央挑眉輕輕一笑,“免得你看了之後,無法再像現在這樣面對朕,你現在要做的,就是要努力去說服自己,相信自己眼前的這個人就是個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