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回中原(上)

唐貞觀二十二年,春,一月,離那寇島之行又去了半年,大唐南端的泉州城也熱鬧起來,寒冬已去沿海的漁民也忙活了開,捕魚曬網,掛鋪擺攤,想趁着開春之時,尋些生計。泉州城外的官道旁,近郊一茶鋪中,七八桌路客坐飲談天,還有幾座江湖人士喝着米酒好不安逸。

此刻恰逢晌午,茶鋪外匆匆行來了一黑袍道士,斗笠面紗,木刀橫腰。此人身後卻跟着一個玉面公子,衆茶客擡眼看去,錦袍摺扇,墨冠雲履。只怕又是哪家王公子弟,富賈貴客。

“你身邊只帶着我,便不怕那李承乾再叫人行刺麼?”那黑袍道士咧嘴一笑,尋了個座與玉面公子坐下,茶鋪小二趕忙收拾一二,送了茶來,生怕得罪了客人。

“道長武藝不輸李承乾,更是單手勝那青山四傑長孫一夢,本王又怕什麼?”那玉面公子笑了笑,也端端落座,飲了口茶,“羽生、展雙、阿柔都在各地打探其他皇子的消息,所以這次就勞煩道長做着侍衛了。”

“少主客氣,我給你打短工,這侍衛自然做得。”黑袍道士輕笑兩聲,雙目輕瞥了眼另外三桌,只見那些茶客江湖打扮,刀劍繫於腰間,均是賊眉鼠眼往這邊看來。

“這麼個俊俏的短工,甚好。”玉面公子也不禁打趣,側目瞧了周圍幾眼,似察覺歹意,冷冷道“蕭大俠,旁邊那幾座莫非認識你?怎的眼睛忒不老實!”

“少主說笑了,我蕭某在江湖上芝麻大小的名氣,怎的會有人識得?且待我去一問。”蕭衍把茶水一口飲盡,與李川兒相視一笑,片刻站了起來,淡淡道“幾位朋友,你們也瞧了盞茶的功夫,莫非是認識在下?”他掃了掃四周,三桌八人已然緩緩行來,頗有些不懷好意。

忽然,七名大漢中,行出個唐服短袍男子,他把玩着茶碗,冷笑道“聽二位口音,怕不是泉州人士吧?”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蕭衍笑了笑,打趣道。

“我們是泉州南嶽派的人,這泉州的規矩你莫非不知道麼?”短袍帶頭男子笑道。

“哦?南嶽派?願聞其詳。”李川兒也不擡眼,摺扇一開,似這些腌臢之人還不在眼裡。

短袍帶頭男子踱了幾步,眼色一轉,嬉笑道“二位順着官道而行,怕是要入了這泉州城吧。”

“我若答你怕是無趣,若不答你,看你一個人蠢笨如豬也是不忍。” 蕭衍緩緩搖頭,“老子都到了這裡,不入泉州莫非是入長安麼?蠢貨蠢貨。”

“你說什麼?!”身後幾個大漢聞言怒目而視,頗有些動了心氣。

“誒!別急別急,這動手前也得先說個規矩不是?”短袍男子擺了擺手,戲謔般的眼色陡然帶了七分芒銳,“道長,不立規矩不成方圓,這泉州的規矩也是簡單。”他說着把茶碗往後一丟,雙手一拱笑道“我南嶽派受將軍府令,統領泉州江湖事務,凡是入城的武林人士均須驗明正身,登記入冊,我觀你也不似尋常百姓,怕是個會功夫的人吧?”他說着眼神幾變,忽然行前一步,低聲道“不過你也可以給個百十兩銀錢,在下就當沒有見過道長。”

“李世民那老頭招安江湖舊門派,登記入冊,平復不服,統管武林人士。”蕭衍不屑冷笑“好的不學,學歪的,還會藉機勒索了。”

“好小子!”短袍男子聞言一驚,當下冷哼“你竟敢直言聖上的名諱。”

“說了又如何?”蕭衍點了點頭,“我若罵皇帝老頭,是有人不高興,不過也輪到你這小畜生。”他看了眼身邊的李川兒,故意眨了眨眼,後者嗔怒般瞪他一眼,也不好答話。

“大膽!”短袍男子被蕭衍幾番打趣,吃了癟,當下喝道,“我泉州規矩,凡是入城均須登記入冊,歸於朝廷統領,你不尊旨意還敢明言聖上名諱,找死麼?”

“找死?”蕭衍端着下巴想了想,“既如此,敢問兄臺如何饒我不死?是不是給個一百兩白銀,就可罷休?”

“一百兩?”短袍男子不屑冷笑“剛剛道長還算個清白的人,如今詆譭聖上的名諱,不服朝廷,怕是沒個五百兩得驚動泉州官府...”

“喲,李世民的名字就值五百兩?”蕭衍回頭看了看李川兒,打趣道“你的名字怕都比他貴!”李川兒嗔怪般瞥他一眼,飲了半口茶,“不要惹是生非,此行另有要事。”

短袍男子看這道士裝瘋賣傻,口無遮攔,也沒有交錢的意思,不免有些怒意“道長莫非沒聽清?莫非要在下捉你見官?”

“好說,好說。”蕭衍笑着點頭,伸手在行囊裡摸索着。

“你...”李川兒一愣,不解道。

“別急,用完了還你,都是少主了還小氣的緊。”蕭衍打趣一句,從行囊中掏出五張百兩銀票,“來來來,我便放這,能拿多少便算你本事,拿完了老子再白送你一千兩。”

“什麼?”短袍男子聞言皺眉,可銀錢便在桌上,哪有不拿的道理?他回頭示意兩眼,一個大漢行了上來,話也不說伸手便取。

眨眼間,大漢一愣,只見手腕被蕭衍二指一拂,牢牢扣住,還未問話,便聽“咔嚓”一聲,手骨反折,剎那眼前一黑,一茶碗破空襲來,砸了自己個血流滿面,當下倒地不起,捂着手腕啞口喘氣,好不駭人。

“你!...”短袍公子沉咽口水,額頭生汗,“你...你仗着武藝打傷我南嶽派的人,便不怕朝廷怪罪了麼?”

“你是唬我打狗也要看主人?”蕭衍搖頭笑道,“我是說讓你拿,可沒說不動手。”

“道長到底什麼意思?”短袍男子心知武藝敵不過這黑袍道士,可自己南嶽派到底有官府撐腰,當下不能就此服軟。

“什麼意思?”蕭衍想了片刻,“你問我,不如你問問閻王爺或許知道。”

李川兒聽了道士回答,不免心頭一凜,沉聲低語“不可多生事端!臭小子,我們一路回到中原,你劫銀的通緝畫像已然官府皆知,如今再犯下案子,我也保你不住!”

“是麼?無妨,我自己保自己,順便再照看照看你。”蕭衍一言答完,身影模糊,眨眼茶座上只剩玉面公子一人。

“人呢?”短袍男子一愣,趕忙四下張望,忽然背後一涼,只覺殺氣充斥整間茶鋪,“來人!把這道士…”

話未說完,只見那蕭衍取出黒木刀,橫掃男子脖頸而過,後者悶哼一聲,脖骨炸裂倒地死去。幾個大漢忽視一眼,拔腿便跑,可還未行出四五步,那黑袍道士如鬼魅般與影隨行,眨眼都追到自己眼前,木刀輕出淡轉,身影模糊不定。不出片刻,茶鋪內外多了八具屍體,李川兒身旁又現出一道士飲茶身影。

“還喝茶?!”李川兒瞧得大驚,趕忙拉着道士行出茶鋪,一路向官道外趕去。

二人一路輕功疾馳,約行了兩柱香的時辰,終於停在了一棵槐樹之下,可李川兒面色不悅,依舊頗爲惱怒。

“誒!少主,怎麼如此着急。”蕭衍不解道,往那官道緩步行去“這茶,茶還沒喝完呢!”

“蕭衍!”李川兒邊走邊罵,不禁冷哼,“你既說留下幫我,爲何不聽從我的命令?胡亂殺人?”

“少主,我是答應幫你奪這天下,可我也沒說不殺人啊。”蕭衍殺了人後,眼色依然如故,淡淡道。

李川兒不悅道,“出征在即,你還是被朝廷通緝的劫銀罪人,你若殺人露了身份,如何是好?你不是答應助我爭奪天下麼?”

“助你奪天下那是不假,一者護你周全,二者無非是幫你殺些絆腳石。”蕭衍冷冷道,“可我也有自己行事的路子,我這兩年脾氣越來越差,最討厭見到這些貓貓狗狗欺負百姓,藉着朝廷狐假虎威。”

“無知!”李川兒輕哼一聲“你心胸如此之小,如何成就大事?小不忍則亂大謀!”

“忍?”蕭衍不屑道,“小爺忍的夠多了,從出西州那一刻,我就一路在忍。”

“沉住氣,蕭衍。”李川兒緩緩搖頭,“因爲小人而置氣,你這樣難以成事。”

蕭衍卻大袖一擺,指着女子道“總有人會爲大事沉氣,比如你。”他又伸手指了指自己,“可也要有專門殺這些小人惡賊的劊子手,比如我。”

“胡鬧!”李川兒聞言大怒,“你以爲這些小人惡賊,你殺的完麼?”

“殺不完。”蕭衍直截了當,“可殺一個少一個,如今江湖這般不堪,殺多少算多少。”

“你...”李川兒已經徹底失去耐心,當下置氣行在前面“你要改變這天下首先需得了天下,論你這麼殺,殺到黃河倒流,也是徒勞。”她說着眼神不屑“江湖縱然不堪,也是江湖而已,便是芝麻般大小,九州八荒纔是整個天下,你的心太小,當初我是看錯你了...”

蕭衍也不生氣,語氣依然平淡,“江湖於你如芝麻,於我便是九州般大小。你以爲你得了天下,這九州八荒便會好轉麼?你開商道,復民生,治百學,可你要知改變天下首先需改變人心。”

“人心?”李川兒冷笑道,“人之所以爲賊,便是穿不暖吃不飽,我若給了天下人衣食安穩,誰還會爲賊?”

“這倒不假。”蕭衍點頭,隨後道“賊沒了?可匪呢?金銀總是有限,貧富皆是有距,如此便沒有人爭搶了麼?無論你讓再多人衣食安穩,貪慾難滿,這是我在西州賭坊見慣不慣的。如今大唐還算平穩,可人心喪失太多,道者醉心煉丹,江湖無人行俠,不平難見施恩。你們幾個皇子爭天下我不懂,可我知道天下易得,人心難建。”

“說的好聽。”李川兒也不否認,可是依然固執“那你殺了這些人,便是重建人心麼?”

“不知道。”蕭衍搖了搖頭,“可今日的事,小爺過見到了便要管一管。若是不管,下一個進這茶鋪的倒黴蛋,武功怕是沒我好。”

“你...”李川兒聽完對方解釋,心頭卻不禁一嘆,“你這大俠的模樣,還說自己不想做俠者。”

蕭衍聽到這裡,擺手笑道“我天生膽小,無論氣度還是心胸,都當不了這俠,我只不過見不慣惡人當道罷了。況且於你所言,善惡都是看立場而言,或許對他們朝廷來看,我是大大的惡人呢?或許我就算殺了惡人,受了官府通緝這百姓還會憎惡於我呢?”

“若是有一天...”李川兒忽然感覺到些許無力,面前男子的心性過於固執難解“有一天,你要與整個江湖,整個朝廷,整個天下爲敵,你會如何?”

“是也無妨,紅塵我自來,何受後人哀?”蕭衍面色肅穆,緩緩道“還記得八大門派的血仇麼?總有一天,這些事情,這些名字,都要重見天日,而不是世人所知道的那樣,江湖舊派不服朝廷,不尊旨意,簡單八字殺了一萬多人...等那時江湖自有新生,我蕭衍也自有歸處。”

說完,蕭衍悄悄打量了女子一眼,也心知惹了李川兒的不快,當下老實般背上二人的行囊行了開去,頗有些開路護衛的架勢。

李川兒聞言一愣,這蕭衍的語氣雖是平淡,可又含着一股雷霆萬鈞的毅力,她忽然明白自己這一個圈套騙來的臭小子不是那般簡單,寇島歸來的那一句“改變江湖”如今看來也讓這蕭衍的心裡遍佈了滄海桑田。

“臭小子若想復江湖,這一路怕是坎坷。”李川兒也不再置氣,見着蕭衍幫自己負起行囊,不禁搖頭一笑,這男子執着的心性與自己不也頗爲相似麼?言罷,二人靜靜走着,相伴語默,心中都有各自的天下與執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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