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片刻,李川兒與蕭衍步入船內艙房,她行了兩步坐在桌前,打量起對面男子,不露聲色。
後者神色寂寥,不知所思。
“喂…道長…發什麼愣呢?”李川兒柔聲笑道。
蕭衍擡頭看着窗外海浪,心頭瑟瑟平靜,過了一會,沉聲開口道“我年少之時,跟着父母逃難到了江南,後來父母去世了,我被養父養母帶大,論孝道,我卻沒有給他們四人中任意一人報答些什麼。”
他說着卻是無奈笑了笑“再後來,我來到了西州投奔我的叔父,怎奈沒多久,叔父也離我而去。我這輩子顛沛流離早已習慣,唯一在乎的就是恩怨情仇,我想報答那些對我有恩的人,所以才答應幫萬家護銀,所以纔想去尋離凡歸還信物…”
蕭衍說着說着,也不知究竟爲何,只是覺得此刻的心性終於能讓他安安靜靜把這些心頭舊事娓娓道來,“我這身武藝來自一個山洞,那個洞很有意思,是我們祖師爺覃昭子的修道之地…再後來…再後來…我也不知怎的了,護銀竟然遇上了離凡,我本想報答他的恩情,怎料他卻成爲我回洛州的最後一個坎…還有餘炕…我年少的好友,卻死在了我的手中…”他說着說着,言語漸漸混亂起來“還有個啞兒,也不知她現在在萬家過的如何…”
船外風雨聲漸漸轉起,好似男子心頭那日復一日的蕭瑟淅瀝已經成爲了陳前舊事,再無一點感情可言。
“我跌跌撞撞闖蕩江湖一年有餘,滄海桑田,人情冷暖,心中卻總是忘不掉那日鳳凰閣中的你。”蕭衍搖了搖頭,說到此處卻有些說不下去,他知道二者身份懸殊,這李川兒身爲公主,抱負遠大,而自己就是漂泊江湖的浪子,爲了恩怨可以仗劍行俠卻始終不知路在何方。
“那…你以後作何打算?”李川兒看着蕭衍樣子,心裡有些憐意,卻更多落寞,自己對身旁的男子雖不是情愫,可心頭卻有幾分記掛,要知她這一輩子見過多少王公大臣、侯府子弟,均沒有一人像他這般。
蕭衍聽到她問自己,忽然笑了笑“我要回洛州。”
“你要走麼...”李川兒聞言心頭一顫,有些不是滋味,過了片刻才問道“也罷,左右我也攔不住你了,而你寇島的差事也辦的甚好,還救了羽生的性命。要說恩怨,我利用你,是對你有怨,你救了羽生,也還欠你一恩。”
“不…”蕭衍搖了搖頭,“我不怪你設下圈套騙我來此,又利用我知恩圖報的性子去殺那寇島的匪患。我從來都是隨波逐流,聽天由命,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李川兒趕忙脫口道“現在又如何?”
“現在我想書寫自己的紅塵。”蕭衍笑了笑“我要自己查明我師門的冤案,叫這朝廷還那債來。我要去看望我師妹啞兒,若她過得不好,我不會再丟下她,我會照顧她一生一世。”他說着特意看了李川兒一眼,目光由堅定慢慢變得柔和起來,“我在九天洞中記得祖師爺曾留字,世間所幸莫不過兩情相悅,把酒歡歌,自在逍遙。我蕭衍沒有遇見多少女子,可我心裡忘不掉你,便是那日洛州大典懷老先生的畫我看見的也是你的影子。”
話到這裡,屋內氣氛漸暖,可那李川兒卻冰冷般擺了擺手,“蕭小子,本宮雖然覺得你是個有趣的人,可不代表我會與你有何瓜葛,我可是要爭奪皇位的長公主,哪有這般兒戲的心思。”
蕭衍聞言一笑,也知道二人身份懸殊。
“道長應該知道,我是看上了你的聰慧武藝,想借助你的力量成那大事。”李川兒收斂女兒神態,神態堅毅,冷冷道,“若是道長有非分之想,就別怪本宮不念恩情了。”
蕭衍也不答話,經過這世事跌宕,早已心志鑑定,暗下決心,過了許久纔開口道“你若做個女皇帝,該是個好皇帝。”
“恩?”李川兒本以爲他會吐露情愫,怎奈這少年竟然道出此言,“道長何出此言?莫非我殺得人不夠多?劫的銀兩比不上萬家九牛一毛麼?”
蕭衍想着這流球百姓安居樂業,相處和睦,而除那匪患劫那銀兩也是造福一方,世間糾纏多是如此,殺匪救民,劫銀濟世難有兩全策,便是自己身懷乾坤玉被州府通緝,百姓又怎知自己無罪?猶猶豫豫這輩子便是辜負造化,蕭衍搖了搖頭,滿滿對她一笑,“你會是個好皇帝,這是我親眼看來的。”
“你…”李川兒好不容易端正神色,被他這一笑,心頭忽然亂了三分,有些害怕與眼前的男子對視,她趕忙摺扇一開,問道,“道長說了這麼多,本宮怎麼聽不明白了。”
蕭衍聞言望着窗外大海,風雨已散,豔陽普照,白鳥高鳴,緩緩開口道“我哪也不去,留下來幫你。”
“什麼?”李川兒聽了雙頰一熱,當下故正姿態,不解問道“爲什麼幫我,你又不欠我什麼,再說了,你來這流球還是受我脅迫而來,你就不恨我麼?”她說完側面打量着男子,等待着答話。
“你是害的我好苦,如若不是被你俘來流球,我又怎會和啞兒離散,又怎會動手殺死餘炕?”蕭衍語氣平淡接着道“可是不來這裡又如何?我蕭衍便是這麼個人,就算留在萬寶樓也遲早會做出出格之事。”
他說着,目光哀而深邃“就算那日不殺餘炕,像他在這般胡作非爲,以後也難免不會遇上他。事已至此,不是一句如果可以改變的了的。我不是大俠,可也見不慣這惡事,無論以後有何遭遇也不會改變我對同一件事的看法。”
“所以呢?”李川兒好奇道。
“我改變不了世間,善善惡惡總是藏於天地間,誰想抹去都是徒勞,我只望尋個究竟,依照自己的心性行事,不再拘泥於這俗世之中。”蕭衍笑了笑,他知道面前這人,是那李唐的四皇子,是那尊貴的長公主,只怕她故意設計,還在誆騙自己替她賣命。
“不提這個了。”李川兒行到男子身邊,好奇問道,“你說依照心性行事,那你打算如何?”
蕭衍朗聲一笑“我沒有你這般的大志向…”他說着,目色沉沉“你想開百家之言,歸商道自由,還江湖四季。可論這幾條中的任意一條,都是難辦之極。我跟不是做學士和富賈的料,這治學、商道均與我無緣。”蕭衍語氣變得堅定起來,“可這世間需要俠義這虛無縹緲的東西,人心淪喪,天下就完了。我雖然不是大俠的心性,可也想改變一些武林。”
李川兒聞言點頭輕笑,柔聲道“我果然沒有看錯,打在將軍府第一眼看見你時,我就知道你以後定然有一番作爲。”
“你可別誇我。”蕭衍笑了笑“你這劫銀殺人,盤踞流球的養兵之策,我依然不覺得是對的。可是無論治學還是開商,的確需要一位君主去做。”
“所以,你要幫我奪天下?”李川兒聞言笑道。
“我幫你,不僅是因爲這天下需要一個賢明的君主。”蕭衍眉色一凝,脫口回道“我從長安一路行來,一直都想見見那鳳凰閣的倩影到底是何人,如今伊人就在面前...”他說着說着停了下來,後面的話不言而喻
“是麼?”李川兒打量他幾眼,接口道“你去了趟寇島,倒是豁達許多。”
蕭衍連連擺手,搖頭道“我這麼做純粹是心性使然,今後還會有什麼變故我也不知道,不過我能確定,無論如何,我也可以自己走下去,不再受這世間擺佈。”
李川兒柔美一笑,素手挽起蕭衍右掌“別忘了還有我。”她這一握自己也是愣住,卻不是真情使然,還是爲了誆他留下助自己一臂之力。
蕭衍也一愣,過了片刻才說道“好好,還有啞兒不是,還有你那兩個黑白臉手下。”
李川兒聽了立馬甩開蕭衍手臂,面色回冷行過桌前,淡淡道“你倒是想的圓滿。”話罷卻不免偷偷打量他一眼,等待迴應。
蕭衍也不再答,心中頗爲尷尬,轉口問道“對了,我還是好奇,你爲何如此這般費勁設套,也要把我擒拿這島上。”
李川兒美目流轉,輕聲一笑道“得了便宜還賣乖,你說爲什麼。”
蕭衍見女子舉止嫵|媚,竟不知是真是假,當下打苦笑“莫非是我偷看了你洗澡?”
“呸!”李川兒嬌媚一哼,接口道“本宮貴爲長公主,按大唐律法,你這廝的罪行扒了皮都不過,擒你來流球爲我所用,無非看重你武功智謀。你別忘了,我可是要在這十幾個皇子中奪取皇位四皇子李泰。”她言罷從櫃中取出一個髮髻緩緩束好頭髮,接着素手拾起一張黑色面紗,片刻戴上回過頭來,只見一俊俏郎君立於身前,輕手稍撫紙扇,頗有公瑾之姿。
蕭衍搖頭笑了笑,心中明白“說得好聽,你怕是想利用我對你的愛慕幫你辦事?卻也不知道,這招可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念罷,身法一轉到了李川兒身邊,左手一託挽起女子胳膊,右手一攬把她收入懷中,卻是打趣女子賺回勢頭。
“你做什麼!”李川兒周身一暖,雙頰泛紅,秀目陡立,當下大喝道。
片刻艙外想起陸展雙聲音“少主,怎麼了?”
“我…”李川兒此刻尷尬不堪,不知如何回答。
“你家少主在和我說話,你在門外好好站崗。”蕭衍打趣一句,接着附耳對李川兒言道“我最近把內功最後一層悟透,意起身動,我也不知怎的了,就過來抱住你了。”
蕭衍這一抱便是自己也沒有想得通透,就似這李川兒扮假設計一般,竟不知是爲了討便宜還是心頭掛念。可感情不似兒戲,如若這二人一路行下去,只怕連他們也不再弄得分明。
“胡說!”李川兒面色泛紅,秀眼瞪着男子,“蕭衍,你弄清楚,便是你現在不再束縛於我的脅迫,可能別太得意了!你若留下便是我的手下!”
“呵!小垂手後柳無力,斜曳裾時雲欲生。當初你跳那霓裳羽衣舞的時候可是好看極了。”蕭衍此刻破去心中執着,迴歸自然本性,竟調笑起了李川兒。
“放手!”李川兒掙扎片刻,蕭衍這才鬆開手臂,女子退了兩步冷眼瞪着他,狠狠道“臭小子,不懂君臣之禮麼?”
蕭衍冷笑道“我說了幫你,又不是做你手下。再者我幫你,一是念在你的志向與我頗和,二嘛…”他忽然眉目一轉,從頭到腳打量對方几眼,認真說道“我喜歡你。”
李川兒聞言麪皮一熱,心中突突幾跳,當下眉頭輕皺,“混小子,忒無禮了,敢對我說些登徒子的話,我…我可是…”女子有些吃驚,本想利用男子心意給自己辦事,誰知對方卻是光明正大的把那話說了出來,這般直截了當,自己從小到大倒也沒有見過。
“你是李世民的大女兒,貴爲大唐長公主,可是我喜歡你和這身份無關…”蕭衍說着,自信般看向女子“皇帝老兒我都不放在眼裡,公主又如何?”他索性道出心中所想,也不願和李川兒因此鬧出不悅。
李川兒聞言一愣,片刻咯咯笑起,只把門外衆護衛弄得不知所謂,她笑了許久終於開口“好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那好,以後碰見我父皇,你可要把今天的話再說一遍。”她雖然是想利用蕭衍,可這段時間相處下來,卻也對男子有些讚賞。
“說便說。”蕭衍冷笑道“只怕那老頭不願聽。”
“是麼?”李川兒深吸一氣,撇去心中雜念,正了正神色“那就要看蕭大俠以後的本事了。”
“本事?倒是有些。”後者打趣道。
李川兒打量了面前男子幾眼,嚴肅道,“蕭衍,你想改變這武林,又從何處下手?”
男子淡淡掃了她一眼,“竟然現在江湖如此不堪,惡人當道,賊寇遍地。我就來做個比惡人更惡的道士,殺他個乾乾淨淨…”
李川兒聞言一愣,過了許久才道“你不是說我劫銀殺人是多造殺孽麼?”
“不錯。”蕭衍點了點頭,“可我這殺惡人的法子也未必是對,善惡是非,因人而異。我無那般濟世救人的菩薩功德,就只能做這個判罰惡人的修羅了。”
“你這小子..”李川兒緩緩搖頭,只覺這男子被俗世激盪,卻是變得偏激起來,可俗話說得好,人生在世如白駒過隙,既然看不過便要管一管,否則半輩子白髮一生,再難回頭。
蕭衍笑了笑,轉身而去“我剛剛悟透玉虛心法第九層,還需閉關一段時間,等到明年我先護送你回中原長安去那,再者還要回洛州看望啞兒。”
李川兒點了點頭“你去吧,明年我也要隨軍出征,到時再作安排。”
二者言罷,蕭衍邁步出門,雙手負後,淡淡輕笑,神態氣質皆有不同,門外一干人看着好不奇怪。
“這小子…”陸展雙也覺得蕭衍似變了一個人一般,再也找不到從前的稚氣,只剩一座男子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