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南的冬天太溼了,也太陰了,難得看到幾日放晴,還沒好好感受就又是滔天鉅變。昨晚的雨雪像是在夏季一樣,瓢潑而下,我從來沒有那麼近距離和閃電接觸過,當時那一道霹雷就在衛坤身後炸開,幾乎同我觸手可及,我想我大約這輩子壞事還沒做夠,蒼天沒打算這麼早收了我。
我從牀上爬起來,地上拖鞋擺放得很好,我記得昨晚我是胡亂踢開的,但此時就安靜整齊在牀下,我盯着那雙鞋愣了一會兒。門外的嘈雜漸漸止息,保姆敲了敲門詢問我是否起來了,我讓她進來,她從外面推開門,手上拿着一杯氣息甘甜的清茶,她朝我走過來遞到我面前,“小姐是姓馮嗎?”
我想到昨晚紀容恪問她姓什麼她忘記的事,我沒忍住笑出來。“是,阿姨記性很可愛。”
我把茶杯接過來,蓋子在她手中,茶葉懸浮在水面,有一顆紅棗在杯底晃動着,保姆說,“我也是忙起來丟三落四,宅子裡事情多。老爺一年回來三次,清明祭祖,中秋團圓,過年也在這邊,夫人一年一半時間都在華南,華南比琵城暖和,別看三天兩頭小雨下雪,琵城更冷。一道臘月那是惡寒,夫人寒腿又怕熱,冬天和夏天在琵城都呆不久。”
我捧着茶盞喝了一口,茶不苦不澀,十分甘甜醇厚,嚥下去許久還脣齒留香,我問她這是什麼茶,保姆說是菊花茶。秋天採摘菊花,摻雜茉莉晾乾,用清泉水泡製,加入紅棗,就成了這樣的茶,我對她笑着說,“阿姨好心思。”
“是少爺泡的。”
我一怔,賀渠嗎。
那麼高大的男人還有這麼細膩的心思。
保姆說,“少爺性子很溫和,很少發脾氣,這一點很像原夫人,老爺脾氣很大,軍人出身,做事非常嚴謹,一點差錯都不容,賀家的一兒一女,從不用人操心,小姐膽小溫柔,幾乎大門不出,少爺闖事業很上進,也一點不驕縱,他平時自己一個人在公寓住,所以學會泡茶做菜,但輕易不給別人下廚,有一次小姐吵吵着要吃蜜汁牛排,險些哭了,少爺愣是不給做。”
保姆說完看了眼門口,“少爺現在在廚房呢,馮小姐好口福,這樣受到少爺疼惜。”
我張了張口想解釋她誤會了,我們並不是那樣的關係,其實也不怪她。任誰都會誤解,所以要及早澄清才能避免更深入的麻煩。可保姆忽然蹲在地上爲我穿鞋,這可真是一言不合就穿鞋,雖然她是保姆,可我不是僱主,當然不能驕奢,我反應過來趕緊推開她,自己滑下牀蹲在地上穿好,我把最後一口茶也喝光,將空杯子遞給她,她拿出去又折返回來收拾屋子,昨晚我換下來的溼衣服被她洗得潔淨整齊,還細心烘乾,摸上去柔軟暖和,我拿着衣服進浴室洗漱,出來時保姆已經不在了。臥房門打開,我剛站在走廊上就聽到樓下傳來賀潤十分驚訝的聲音,“哥哥帶女人回來了?”
她喊完立刻笑着叫容恪,“哥哥帶女人回來了!”
賀潤瞪大眼睛十分誇張的表情說,“這可太稀奇了,母親曾經以爲他喜歡男人。父親還想辦法找一些門當戶對的女人來和他相親,每一次他都逃掉,有一次他說辦一個案子回不來,結果被我和母親在購物城撞到,他在那邊喝咖啡。當時看到我們他咖啡都險些噴出來。”
賀潤笑得眼淚都滾下來,賀夫人從角落處扔過去一張報紙,正好砸在賀潤的胸口,佯裝生氣啐罵她胡說八道,賀潤抿着嘴脣立刻不再說話。
紀容恪笑着把一杯牛奶放在茶几上,“賀渠昨晚帶回來一個什麼女人,岳母見到了嗎。”
我聽到他聲音,腳下不由自主頓住,左手壓住扶梯,透過旋轉的扶手空隙看向樓下客廳,賀夫人臉色有幾分凝重,“見到了,是…”
她話沒說完,賀潤趴在桌子上嗅了嗅餐桌上擺放的小菜和湯,她轉身忽然很大聲朝紀容恪招手,“你快過來偷偷嘗一口,等我哥出來他不讓你吃。”
賀夫人終止了後半句沒來得及說的話,紀容恪把杯子端起來十分無奈走過去,他臉上浮現出一絲寵溺的笑意,寬厚的大掌搭在她背上,連帶着她烏黑冗長的秀髮也一齊落入他手心。
“他發現少了怎麼辦。”
“不會啊,你摳着吃,來我教你。”
賀潤剛想把筷子掏入菜裡,賀夫人忽然飛快從沙發上起身,站在她背後拍掉她的手,“虧你是大家閨秀,有這樣沒教養吃東西的嗎。”
賀潤捂着自己被打紅的手,“您這麼用力啊…”
紀容恪又把杯子放下,他握住賀潤的手放在脣邊吹了吹,賀潤原本還猶如一張苦瓜的臉頓時喜笑顏開,她似乎很容易滿足。一點小事都可以使她感受到無法言語的快樂,這份快樂並非來自於她顯赫的家世,也並非來自於她自己如何優秀,而是這個叫紀容恪的男人,跨越了層層不配成爲了她丈夫。
我在這一刻無比深刻意識到,歸宿是多麼美好又重要的一樣事物。
賀渠端着一條顏色非常透亮好看的魚從廚房裡出來,賀潤哇了一聲湊上去,她低頭想要聞。賀渠毫不留情把盤子移開,並沒有讓她靠近,賀潤從背後朝他揮拳扮鬼臉,“你大早晨做魚人家吃嗎?”
賀渠把她手上筷子奪過來,“吃不吃沒關係,門口西卡還餓着。”
我探頭往門口看,西卡是一隻貓。
賀潤咬着嘴脣狠狠剜了他一眼,她鼓着氣抱住紀容恪,在他懷裡哼哼唧唧,好像受了多重的傷害,紀容恪笑了一聲,“好了,賀渠不給你吃我做給你吃。”
賀潤從他懷中擡頭,“你會做嗎?”
紀容恪表情非常認真說,“不會,但可以爲了你試一試。”
賀潤眼底的不可置信倏然放大。她似乎無法相信這樣深情款款的話會從面前這個如此冷清又遙遠的男人口中說出,就像她昨晚在噴泉後對我說的那樣,她覺得自己很卑微,配不上他的優秀與卓絕,如果不是這一份家世給了她底氣,她根本不敢嫁給她,她害怕這世上更好的女人和自己搶他,她搶不過。她怕得到的驚喜淪爲失去的悲痛,她膽小到了骨子裡,也懦弱到了骨子裡。她覺得自己就像井底之蛙,她愛上的不是井口那一小片天空,而是整片浩瀚的蒼穹,她哪裡配得上那樣廣袤偉岸的他。
賀潤眼底波動的目光從驚訝變爲喜悅溫柔和最後的淪陷,我手指死死捏住扶梯,我看到自己背上幾乎要衝破皮膚的青筋,正在張牙舞爪的凸起,這一刻我是嫉妒而不甘的,這一份嫉妒和不甘,讓我對紀容恪與賀潤有了一絲破繭而出的怨恨。
我正站在樓上面色冷淡俯視這一幕,賀渠擡頭忽然看到了我,他笑着朝我走過來,“你醒了,睡得好嗎,還燒嗎?”
他伸手在我額頭上摸了摸,發現我還有些燒,他十分擔憂說,“稍後我送你去醫院。”
賀潤和紀容恪聽到聲音同時轉過頭來,我們三個人六隻眼睛隔着空氣在霎那間觸碰交匯到一起,他們臉上瞬息萬變的表情精彩到令我覺得好笑,賀潤整張面孔都僵硬住,呆滯得空洞又蒼白。她不知想到了什麼,那樣憔悴而恍惚的神情把她在頃刻間變得蒼老了許多,紀容恪目光死死鎖定在我臉上,他眼眸深處的冷冽逼射得我忽然間不敢直視他,他一言不發眯着眼睛,脣角那一絲誘哄賀潤上揚的淺笑變成了垂下弧度的冷笑,他表情波瀾不驚卻十分駭人,不急不惱,不說不動,只用他的冷酷和深沉將對方擊垮。
賀渠拉着我走下樓梯,他將我帶到餐桌旁坐下,我轉身看了一眼賀夫人,她正端坐在沙發上也看向我,我們看到對方的霎那,同時露出笑容,我笑得十分尊敬。她笑得諱莫如深,從她瞳孔內的光彩與深度我便可以推斷出這是一個十分有城府的女人。
我笑着朝她鞠躬和她打招呼,她從沙發上起身朝我走過來,她握住我的手,在我掌心試了試溫度,“馮小姐身體不適,好些了嗎。”
“好了很多,謝謝夫人惦記。”
她笑容十分慈愛點了點頭,將我手鬆開,她看了眼樓上靜悄悄的過道,“歸祠還沒有下來,我到書房看看他。”
傭人走過來扶住賀夫人手臂,將她緩慢攙上二樓,我們目送她身影消失在樓梯口,進入一扇房門,賀渠爲我把身後的椅子拉開。他輕輕壓住我肩膀讓我坐下,他拿起勺子在湯鍋內盛了一點菌菜,放入我面前的空碗,他把筷子遞給我,笑着在我旁邊坐下,“你嚐嚐,我特意做的很清淡,你發燒應該沒什麼胃口。”
其實我現在對於清淡的食物也沒胃口。不只是不舒服,更是眼睛受了毒,心裡長了瘡,可他忙碌一早晨,我盛情難卻,我將他盛在我碗裡的東西都吃掉,他十分期待問我怎麼樣,我說很好吃,正好很合胃口。
他溫潤的臉上綻出一絲和煦笑容,他似乎鬆了口氣,他又爲我盛了一些清湯,賀潤在此期間始終一言不發,她失去了一早的活潑和靈動,在我出現之後,她安靜得似乎只是一道不存在實物的人影。
紀容恪拂開她在自己懷中的身體,他在我另外一邊坐下。他直接拿起勺子給他碗裡盛湯,賀渠一怔,他顯然沒打算邀請紀容恪同用,賀渠熬得湯不多,越是水少食材的濃郁越明顯,味道纔會特別香濃,一盆湯鍋內加起來沒有三四碗,賀渠以爲我不夠喝,所以他按住了紀容恪的腕子,“你和賀潤吃點菜,湯我沒有做出你們的份。”
紀容恪手沒有收回,仍舊固執在湯鍋內,他脣角含笑擡眸看着賀渠,“我和賀潤的份都沒有嗎。”
賀渠覺得今天的紀容恪有些反常,他一個大男人忽然開始搶湯喝,而且似乎和誰堵了氣。賀渠看着他那張十分認真卻帶了一絲較勁的臉忽然笑出來,“沒有。”
紀容恪聽他說完,他臉上不着痕跡,可腕間忽然一用力,這一下來得猝不及防,賀渠是法官,他擅長文不會武,他哪裡是紀容恪的對手,賀渠壓在他背上的右手被狠狠彈落砸在桌上,發出一聲沉悶的重響。
紀容恪有條不紊把湯盛進自己碗裡,賀渠見狀蹙了蹙眉,他沒有任由紀容恪達成所願,他一聲不響再次把手覆蓋上去,落在滿滿一碗湯的碗口,他指尖往回一勾,碗從桌上彈起,在低空沿着他指尖平穩落在掌心,一滴未灑。
紀容恪目光盯着賀渠的手,他不動聲色又纏上去,兩個人執碗你來我往誰也不肯鬆,碗裡的湯幾乎和邊緣持平,卻在這樣的重力加持下絲毫不曾傾灑出來,我驚訝發現賀渠的腕力竟然和紀容恪一時間不分上下打了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