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渠掌心的溫度包裹住我,我感覺得到來自頭頂灼熱的注視,他對於我沒有推拒他充滿了驚喜和感激,他喊我名字,馮錦。
我遲疑着擡起頭,和他目光相交匯,他眼底柔情似水,似乎盛滿了月光星辰,我眼底有許多複雜,可這些複雜終究在權衡之後消失殆盡。
最好的抉擇,本來就不等於最好的時光。
人無法在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中執着到死,你的歲月只經得起短暫折磨,可日子總要一點點過。
我看着手腕上那早已不復存在的勒痕,就像我被愛情被生活被天意弄人被陰差陽錯磨平的棱角與銳氣,蕩然無存。
紀容恪送我的紫水鑽,我轉贈給了賀潤,她很喜歡,上一次見她還戴着,我不知道他是否看見,又會怎樣想。
我們之間的疏遠不是來自彼此的後退,而是來自原地踏步。我沒有再靠近他,他也沒有再爲此努力過,就像何一池所說的那樣,我們都爲彼此做了很多,可卻誰也不肯講。
愛情在這樣看似偉大實則窩囊的套路上命數已盡。
我還年輕,他也不老,可我們失去了爭取的勇氣。
這輩子還沒過完一半,卻太累了。
想有個家,想有個他。
完整屬於我的家,只屬於我的他。
紀容恪是我剔除不了的印記,在我的生命裡轟轟烈烈輾轉到老,融於骨血,亮於深夜,盛放於心。
我深深吐出一口氣。看着面前的賀渠,他幾次要張口,可他看出我心不在焉,最終沒有打斷我,我扯出一絲笑容,“你有話說。”
他抿着嘴脣,似乎下了多麼大的決心,“有。”
他說完後忽然間失了聲,不知道該怎麼樣繼續下去,我覺得這份沉默特別有趣,我笑着問他有什麼,他大約沒有對女人開過口,又過了那年少輕狂的年紀,他整個人都有些彆扭。我等了很久,他還是沒有講出來。
我從牀上起身,蹲在衣櫃前將薄一點的蠶絲被從最底下拿出來,爲他換掉身上蓋着的厚絨被,
“立春了,太厚的蓋不住,你們男人對生活上的事總是後知後覺,沒個女人幫着打理還真是不行。”
我將薄被抖落開鋪在牀上,賀渠忽然再次握住我手腕,他眼睛裡帶着一絲渴求說,“你幫我打理嗎。”
我說現在不就在幫忙嗎。
他欠了欠身體,“以後呢,日子還有幾十年。”
我捏住被角的手忽然鬆了鬆,賀渠察覺到我對他這句話的強烈反應,他並沒有退縮,而是將我手腕抓得更緊,緊得似乎我心臟上壓了一塊石頭,讓我亂了呼吸。
他非常誠懇看着我眼睛,“這段日子我很感謝你,我很小時候失去母親,你也知道賀家現在是怎樣的組成,家庭的變故讓我非常獨立和沉默,我不太喜歡與別人分享,也不喜歡剖析我自己讓更多人靠近,我只對工作充滿熱情,其他的任何事我都沒有過多興趣,我一直以爲我就適合自己一個人過,簡單自由無拘無束。尤其在我看身邊同事,他們爲了一份感情一段婚姻被折磨得形容憔悴身心俱疲,我更加肯定這個念頭。我很擔心自己會成爲我父親那樣的人,能夠長情十年,卻長情不了一輩子,最後辜負了最好的愛情,也辜負了最好的女人。”
他說到這裡忽然泄了口氣,他看見我被他攥得有些發紅的手腕,他急忙鬆開朝我說了聲對不起,我收回自己的手,置在不斷劇烈起伏的胸口,雖然我早料到賀渠會與我挑明,但當這一刻真的來了,我還是剋制不住有些倉皇。我問自己想逃嗎,答案是想,我做不到在紀容恪那樣深深紮根於我心上卻立刻移情別戀到另一個男人身上,賀渠非常好,他比紀容恪更坦誠更真實更溫厚,但愛情不分先來後到,更可恥得無關好與不好。
就是這麼賤,在遇到這麼一個人之後,不斷的犯賤,賤到自己都恨這樣的自己,卻還是收斂不了。
我垂下頭,看着米白色的蠶絲被,那白色真好看,不曾白得晃眼。卻又幹淨純粹,可誰能活成這副顏色,這樣龐大物質複雜的社會,哪有人會一點都不髒呢。
“我懷着孩子你知道。”
我聲音嘶啞說完這句話,賀渠沒有任何遲疑說他知道。
我手摸了摸肚子,“我不準備打掉。”
他臉色平靜看向我,“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我需要問,你留下這個孩子是因爲割捨不掉孩子父親,還是單純出於母親想要保護孩子的念頭。”
我感覺賀渠知道了什麼,但他不確定,這份不確定使他在猜測,以他的聰明,不多久就會猜到紀容恪頭上,賀渠現在的猜測對象應該就是他。
他不戳破是對這份混亂關係的得過且過,他知道我和紀容恪之間隔着賀潤,隔着龐大的賀氏家族,隔着賀歸祠的強勢,也隔着流言蜚語,婚姻圍牆。
一件永遠不可能的事,聰明睿智的人就是不聞不問。任由它在時間下腐化掩埋。
我沒有欺騙隱瞞他,我說,“我希望自己和你坦誠相待,再決定要不要邁出這一步。這一步對我而言很重要,我的成敗我的人生,都賭注在這一步上,如果給不了我百分百的誠懇,就不要接納一個賭注全部的我。我不想再折騰了,也不想去經歷不能開花結果的感情,我想有個家,我想結婚,就像那些最普通的女人,有個愛自己的丈夫,把工作看成一份怡情。而不是自己生存下去的依靠。”
我情緒有些激動說完這些,我不曾放過賀渠臉上的每一絲表情,他沉默抿了抿脣,沉聲對我說,“我明白。”
我手指用力扯住被角,指甲幾乎勾破了上面纏繞縫合的絲線,那柔軟而充滿韌性的彈力就像我對紀容恪的心,軟得蓄滿了水和陽光,又堅硬得無堅不摧,令我覺得愚蠢。每一次在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又因爲他一絲絲溫柔而潰敗成軍,這一次我真的要邁出去了,我不想等了。
我聲音忽然間在這一刻有些哽咽,我忍住自己眼眶不要紅,我小聲說,“我放不下孩子父親,愛屋及烏,我對這個孩子才捨不得。可我們永遠走不到一起,隔着千山萬水,卻只有一葉漏水的扁舟,怎麼可能渡得了我。如果你介意。我就當剛纔什麼都沒聽到,也沒說過,如果你不介意…”
“我不介意。”
賀渠忽然出聲打斷我,我所有還沒來得及說出口的話就這樣戛然而止,被梗在喉嚨。
“這幾天你溫柔的陪伴,我承認我有些貪戀,這份貪戀讓我明白,緣分可遇不可求,不能肆意揮霍放走。沒有男人不介意那些東西,可我如果因爲介意而錯失掉你,我會覺得更遺憾,遺憾與介意,前者無法挽回,後者可以隨時間抹掉。我願意嘗試將你腹中的孩子視爲己出,照顧你們母子不受傷害平穩生活,我並不是一個浪漫的人,賀潤說我不解風情死板冷漠,你可能無法從我身上得到你心裡始終割捨不下的那份轟轟烈烈,但我能夠保證,你可以得到細水長流從一而終的婚姻。”
細水長流從一而終的婚姻,對一個女人的誘惑與動搖有多麼大。我望着賀渠的臉,他此時忐忑又期待的臉,我清楚這個男人對我的好,更清楚他對我的價值。
我問他爲什麼,我所有的震撼除了一句爲什麼,再沒有能夠表達的。
他說不清楚,能解釋的心動都不純粹。都不是心動。
我指着自己心口,“我一無所有。”
他笑着說,“那不是很好,這正是你可以掌控的安全感,我所有靠近你娶你的動機,無非就是你這個人。”
他說完把手指伸向我腹部,輕輕點了點。他笑得十分乾淨溫和,“除了大人,還有肚子裡這個小人兒。”
從賀渠出現後的一幕幕往事在我眼前閃過,每一幕都讓我確定,我必須抓住這個男人,我錯過他會錯過很多,很多。
我不知道最後怎樣。時間完全靜止沉寂下來,他握住我的手,我們隔着空氣看向彼此,他眼底溫柔的笑意,和我眼底平靜得近乎冷漠的目光。
他沒有做牽手之外的任何動作,比如吻我的脣角,或者一個改變了彼此關係的擁抱,他仍舊那樣彬彬有禮,點到爲止,讓我覺得舒服而安寧,不需要承擔角色忽然變化的壓力,也讓我暫時不想面對自己心裡自私而陰暗的東西,我像所有初始墮入情網的女人那樣,有些癡傻而矯情的問賀渠。“你會對我好嗎。”
他沒有直白回答我,他反問我人會對自己好嗎。
我說會,再愚蠢的人,也不會傷害自己。
他笑着在我手背吻了吻,“人不會傷害自己,我怎麼捨得傷害你,你不就是我自己嗎。”
我不就是他自己嗎。
我不斷在心裡重複這句話。我心裡一半空空蕩蕩,一半被填充得滿溢,我站在由南向北一條冗長的走廊上,風很大,從盡頭的兩扇窗灌入,吹拂我頭髮在眼前飛舞。
我透過門上的玻璃看着賀渠,他忽然擡起頭和我對視。我朝他舉了舉提在手上的空水壺,他露出一絲笑容,恰好是外面黃昏的明媚,斜斜灑下來,映落在他背後,鍍了一層溫暖到我心坎裡的光,他重新低下頭,專注看着手上文案,他眉眼依舊沒有斂去笑意,他很快樂。
我摸出手機,調出一個號碼,一個我從沒有背過,卻早就爛熟於心的號碼,我手指飛快編輯了一條文字,我沒有任何猶豫發送出去,我看着顯示發送成功,仰起頭閉上眼深深的吸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