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癡癡傻傻的,何堂主幾次想要過來和紀容恪說話,可他根本得不到時機,只能站在遠處看着,他看了一會兒,大概覺得心酸,他別開頭,走到門口背對着我們,和彪子一站一坐,看着天邊迅速晦暗下來的天空。
紀容恪很喜歡聽我回憶我們最開始遇到的事,那是我最狼狽的日子,也是他最風光的模樣,他聲音無比虛弱問我,見他第一眼在想什麼,我說,“想你是個壞男人,眼神很犀利,臉上陰森森的,不愛笑。”
他咧出蒼白的笑,“現在呢。”
我陪着他一起笑,可笑着笑着,我眼前忽然模糊起來,我說現在多好啊,以後也這樣,孩子生出來才愛笑,不然板着臉,連爸爸都不喊你。
他瞳孔有些渙散。目光越來越淡,我從他眼眸中找不到光亮,他身體在我懷中慢慢變得柔軟,軟到那麼高大的男人,我連碰都不敢碰,生怕會碎掉,再難拼湊起來。
顧溫南趕到時,紀容恪已經在我懷裡暈了過去,他臉色慘白到沒有一絲血色。我心慌意亂,我不斷將食指伸在他鼻子下面,探聽他的鼻息,確定還在不在,可我每隔幾分鐘試探一次,就會發現氣息微弱了一些,到最後我不全神貫注去感知,都好像沒有任何反應,我嚇得用力抱住他,將他完全託在我懷中不敢放開,彷彿只要我稍微鬆懈一點,他就會忽然間消失。
我將脣貼在他額頭上,我用力親吻他,他皮膚不再滾燙,而是變得溫熱,也許最後就是冰涼,我嚎哭着搖晃他大喊,“我還有話呢!你等我說完。紀容恪,再聽我說說話,你再聽我說啊!”
我哭聲太淒厲,廠房裡不斷迴盪着我的嘶吼,在四面八方的牆上撞擊,再涌回來。
顧溫南走過來看到如此狼狽蒼白的紀容恪,他先是怔住了一下,似乎不太置信這個人是他認識的意氣風發的紀容恪,他看了看我,以及站在旁邊同樣受了傷的何堂主,他一臉懵然,“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指着紀容恪肩膀被鮮血染紅的紗布,“怎麼受了這麼嚴重的傷?誰做的?”
何堂主沒和他交待一切,只簡單說一些打手,便打算一帶而過,可顧溫南根本不相信,“你以爲我那麼好騙嗎?打手,華南還有人能把容恪打成這個樣子,可能嗎?他一個人對付幾十個都不是問題,難道對方是少林寺全體和尚下山嗎?”
我們沒有人說話,顧溫南等了很久見我們依然沉默,他也不再問,他跪在地上把所有工具都從箱子裡取出來,他要我放平紀容恪,我不肯,我死死抱住他,此時在我眼裡所有人都很恐怖,我不知道還可以相信誰,即使我知道顧溫南不會害他,我仍舊有所顧忌,誰都可以倒戈,誰都會存在慾望,這份慾望非要達到不可,那麼一切籌碼也都能夠賭注,萬一他被九叔收買了,我這樣死死握住他,誰也下不了手,我背後藏了一支尖銳的短鋼筋,如果有人要傷害紀容恪,我立刻就能和他同歸於盡。
顧溫南沒有辦法,他見我神經恍惚呆滯,以爲我出了問題,他看了我片刻,柔聲問我還好嗎,我格外警惕盯着他的兩隻手無暇作答。生怕他掏出什麼武器來,我掌心死死捧住紀容恪的腦袋,我必須托住他,他呼吸太薄了。
顧溫南檢查了他肩膀的傷口後,他臉色忽然無比凝重起來,這一絲凝重讓我心裡一跳,我下意識捂住耳朵,直勾勾看着他任何一點表情變化,我不敢聽他說,此時的我一點壞消息都承受不了,它會把強撐的我徹底打垮,再也爬不起來。
“斧頭砸中了容恪肩膀的骨頭,看傷口所呈角度對方下手很重,目標是要他死,因爲有一枚大概三釐米左右的長釘子斜着從胸口貫穿,同樣是看角度和傷口結咖情況,推斷出應該距離心臟位置應該很近,如果沒有刺破心臟邊緣,就是擦着掠過去的,很危險,從這裡開車到最好的內科醫院,需要一個多小時不止,車子不會一點顛簸都沒有,很有可能使釘子角度更深入刺穿,就算現在沒有沾上心臟,這一路過去也不一定了。”
彪子掐滅了菸蒂從門口跑進來,他聲音特別沙啞。被濃烈的煙霧嘬的,“有生命危險嗎。”
顧溫南點頭,“當然,這一次他比以往每一次的傷勢都更嚴重,有一半機率發生死亡。”
我聽到他最後半句話,我整個身體都劇烈顫抖起來,彪子嚇得立刻將紀容恪上半身擡起來,躲離開我根本止不住抖動的身體,他大聲說。“馮小姐別顫!把釘子顫進去,容哥就完蛋了!”
我嚇得立刻不動,就像僵住了那樣,如果之前還僅僅是瀕臨崩潰,最後一絲底線沒有被突破和擊碎,而現在的我已經徹底崩潰了,我愣怔了幾秒,我仰面哭喊着問他怎麼辦,顧溫南一語不發。他站在那裡垂眸看着毫無知覺昏死過去的紀容恪,我覺得他手好涼,他氣息太弱了,弱到我早已沒有了勇氣再去探聽什麼,我真的害怕,如果沒有了,如果他不再喘息,我該怎麼辦,我會立刻瘋掉。
何堂主捂着臉,不知道在想什麼,彪子靠住牆壁,他臉上也沒有了任何波瀾,我覺得他們都在送行,都在告別,都放棄了掙扎,在做最後的等待,等待什麼,等待他死嗎。
此時沉寂的空氣讓我茫然而恐懼。我忽然放開紀容恪的身體,朝着顧溫南面前跪下去,他沒想到會這樣,面對突如其來的動作,他也嚇得怔住,他反應過來立刻也跪蹲下,他要把我扶起來,但我不肯,我捂着自己腹部說。“我懷了容恪的孩子,我承認我很貪婪,最開始那個只想要擺脫貧窮的馮錦已經變得面目全非,我要的不只是溫飽,而是更多的物質,我要的也不只是一個男人對我好,而是可以和我相愛,我下了多大決心才說服自己無名無份和他廝守,你是他最好的兄弟,最仗義的手足,這個孩子生下來沒有正經身份,可我得給他個父親。”
顧溫南被我這番話震懵了,他盯着我肚子吞嚥了口唾沫,“你懷孕了?”
我點頭,他向後退了一步,“你怎麼能夠懷孕呢?”他說着話非常不可思議的笑出來,“你不能的,我沒有想到容恪會讓你懷孕。如果我早猜到,我會告訴你,你辦不到這樣的事。”
何堂主問他爲什麼不能,顧溫南無比嚴肅說,“她身體內有巨大的毒份殘留,吸毒的人懷孕很冒險,因爲毒癮會消磨她形容枯瘦,食慾低下,對待子宮的傷害更無法估量。孩子生下來十有八九會出問題,不是肉胎畸形就是天生癡傻,健康的可能性很低,以我的醫術就算下藥保胎,我也不敢賭注會有多大效果,更不要提其他大夫。”
我預料到了。
我真的想過,但我總是想了一半就打斷這個念頭不讓自己困擾住,求得一個心安理得的假象,可該來的總會來。十月懷胎一朝分娩,一切都將註定,見到孩子那一刻,還能自欺欺人嗎,當然不能。
可這是我和紀容恪的孩子,我放棄不了,我也不捨得。
他現在生死未卜,哪怕孩子生下來渾身都是問題,只要有一線生機,一絲可能健康的希望,我都不會拋棄他,因爲我沒有退路了,我想爲他留一條根,一條身體內流着他血脈的根。
我仍舊跪在地上,顧溫南也沒起來,他看着我的眼神十分複雜,似乎隱約勸誡我捨棄這個孩子,我渾身癱軟使不上一點力氣,我真的覺得雷劈了我,狠狠劈了我,把所有不幸都砸在我頭上,這個世界除我之外的任何地方,都是陽光明媚,唯獨我,我披着一身風雨。
我用力搖頭,這樣沉痛的消息令一旁何堂主也陷入沉默,顧溫南握住我肩膀說,“當然決定權在你,我只是想,容恪沒有過做父親的經驗,他不瞭解母體的危險對胎兒有怎樣致命的傷害,他畢竟已經四十歲,他一心想要這個孩子,他完全沉浸在喜悅當中,失去了在這件事上的判斷和理智。他內心這份期待和珍視,我可以想到有多深。如果他知道孩子有很大可能是存在問題的,他許諾不了你什麼,他也不會耽誤你一輩子,畢竟不健康的孩子會成爲你的拖累,也許他和我做同樣選擇,會放棄。”
我轉過頭盯着紀容恪,他平躺在牀上,安靜又溫和,外面一絲微茫的光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清清淡淡。俊逸無雙,我脣角緩慢扯出一點笑,“你不是他,你也不是我,他也不是我,每個人的選擇不一樣,哪怕是爲我好,這一次我也不會理會任何勸說。”
顧溫南和我接觸不多,但他了解我脾氣。他聽到我這樣堅定的答覆,也不再勸我,他把我硬從地上拉起來,他對何堂主說,“華南省內的醫院是不是不能露面了,九龍會那邊一定在地毯式搜索你們。”
何堂主臉色嚴肅點頭,“九叔被容哥傷了,估計和他處境差不多,都生死未卜。你來之前我聯絡了手下人,他們說收到消息,麗娜通知九龍會兩個堂主暫停一切事務從華北趕過來,大概是九叔昏迷之前吩咐的。他沒兒子,也只能託付這個女兒。不過麗娜這個人很奇怪,她看上去十分簡單任性,但又似乎不是,這一次也是試探的好機會。”
顧溫南思索了一會兒,“我在華南邊境有一套公寓。可以先安頓下來,越過那邊的麥田就是琵城,琵城我有熟人,等我通知他們就讓容恪住進去。我想九叔頂多控制了華南,絕不會把勢力普及到琵城那樣不受人注意的二線城市,應該可以讓容恪安心養傷,我會安排專家會診,我來親自手術,盡我全力保他平安。但這個修養過程會很漫長。一兩個月都未必可以,你肯定要跟過去以防萬一,而且你也有傷,必須接受治療,那麼華南在這期間的事宜,怎麼安排。失去容恪,手下這麼多人羣龍無首,是九龍會趁機將其一舉瓦解的好機會,等到你們回來。局勢很難扭轉,畢竟我們無法相信每個人的忠誠,在利益面前不會變質。”
何堂主不敢擅自做主,他猶豫看向我,紀容恪沒有家人,他作爲下屬不好在性命攸關的大事上決策,萬一出了問題,整個幫會無法交待,而我不同,我雖然沒有名分,可他也沒娶麗娜,而我肚子裡有他的骨肉,這是最大的籌碼,紀容恪手下最忠誠的將領,都會以我爲尊,我會害自己的男人嗎,好了皆大歡喜,壞了也是天命所在。
我此時不敢相信任何人,可除了託付給顧溫南,紀容恪只有等死,雖然他人脈廣勢力大,但現在整個九龍會都因爲今天的風波和他對峙,華南到底鹿死誰手,都還是未知,一夜都有可能天翻地覆,醫院不是黑幫,不會摻雜其中屈服於誰,反而會跳出去以求得平安,我不放心把紀容恪的性命交給不認識的人,與其等死不如冒險賭一把,顧溫南對我這個素昧平生的人都那樣友善,何況是紀容恪的兄弟,他不會看錯人。
我低下頭重新把他抱在懷裡,我不敢動他身體,只能將他腦袋抵在我胸口,感受着自己心跳。他呼出的熱氣很微薄,在我皮膚上輕輕掠過,我才止住的酸澀又捲土重來,我吻在他脣上,一滴滴眼淚滾落在他面龐,“答應我,挺過去。我和孩子都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