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容恪皮笑肉不笑的話,賀渠並沒有搭茬,他將手鬆開後,接過下屬遞來的南郊規劃書,他隨意翻動了兩下,略有些不可置信問紀容恪,“紀老闆整體投入多達四個億,這樣大手筆在華南如此商賈鉅富雲集的地方恐怕也挑不出幾個,更不要說其他省份,紀老闆財大氣粗不假,但畢竟地皮是從土地局方面接洽購入的,難道你這樣相信我們政府嗎?”
紀容恪仍舊是剛纔不陰不陽的腔調,“只要沒有人肆意挖坑破壞干擾進度,散佈有關南郊的惡劣謠言,我不是相信政府,而是相信我自己的眼光。以及對這塊地皮預估出價值的揣測。”
賀渠聞言眼底閃過一絲精光,他當然聽得出紀容恪這句話暗藏玄機含義頗多,他笑着說,“紀氏在華南地位頗高,應該不會發生這種情況。”
紀容恪從何一池手中接過煙盒與打火機,他推開盒蓋遞到賀渠面前,後者垂眸掃了一眼,抽出一根叼在嘴裡,紀容恪藉着爲他點菸的動作,小聲在他下巴位置說,“賀渠這樣認爲嗎,可我偏偏誰也不放在眼裡,唯獨對你不相信,都是一樣老狐狸,比誰毛更多而已。”
賀渠看着菸頭上跳躍閃爍的紅色火苗,他不曾擡頭望紀容恪,卻低頭兀自笑出來,“人生兩大幸事,棋逢對手將遇良材。”
紀容恪將握着打火機的手抽回,給自己點了一根,他眯眼吸了一大口,盯着噴吐出的煙霧耐人尋味說,“我這輩子還沒遇到對手,有些人勉強能算上,可一旦我全盤精力應戰,對方還是有些吃力,你覺得呢。”
賀渠脣角勾起一絲冷笑,並沒有回答他。
包工頭看到紀容恪身影,立刻從工地高坡上跑下來,他和我們一一打過招呼,紀容恪詢問了一些有關進度的事宜,因爲這是他第一次來,之前南郊一切進展都由我和何一池把控,而何一池要忙碌的生意更多,卡門宴二度開業陷入瓶頸,在政府支持下勉強撐着,禁止了一切黃賭毒,只是基本的娛樂項目,所以客流量損失慘重,而金苑便在這樣的消迷時期再度一枝獨秀,壟斷了華南所有高官顯貴的夜生活,一晚票子堆積如山賺到手軟,同樣也引發道上人不滿覬覦,以及條子方面的高度緊張,何一池幾乎全天坐鎮,防止發生萬一。
於是南郊基本是我獨自接洽跟進,包工頭看了一眼站在紀容恪身後的我,他語氣十分恭敬說,“一直馮小姐掌控南郊進程,我都是聽吩咐辦事。這羣工人就服她,也就聽她的話,她當初第一次過來,正是工人爲了拖欠酬勞手足無措的時候,馮小姐會辦事會說話,大家都記住了。”
紀容恪垂眸不語,包工頭並沒有發現他臉上細微的變化,他仍舊在固執說,“馮小姐不愧女中豪傑,紀先生用人的眼光真是令人欽佩。”
我朝包工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下去幹活,他直到被我趕走都不清楚到底說錯了什麼,怎麼氣氛一下子變得這麼低。
我對紀容恪說,“你需要了解什麼。南郊這塊的確我一直負責。紀氏值得信任的人脫不出手,而這麼重要的案子交給其他人打理,實在有些冒險,一旦出了問題,紀氏內部又會垮掉。”
紀容恪擡眸環顧一週,“已經投入多少。”
我沒有翻開文件查閱,這些數據就在我腦子裡,一有時間就會隨時記錄跟進,之前我以爲南郊是紀氏最看重的產業,而這塊在我手上把控。哪怕一分錢的錯漏我都不敢有,生怕落下萬人埋怨紀容恪庸碌自私任人唯親,受我蠱惑拿紀氏前途當兒戲。
但我今天才知道,其實南郊也不過是紀容恪一個幌子,他壓根兒沒指望借用南郊打入最高級別的正經商人行列,反而只是讓賀渠算計着玩兒的玩具,任何人也想不到四個億打水漂就爲了掩人耳目,試問華南哪個商人有這樣氣魄,就在再有錢也不會拿幾個億開玩笑,而紀容恪就敢,他劍走偏鋒,不得不說目前來看還是非常漂亮的一步險棋,後面怎樣走勢就不得而知了,但他這樣有把握,我想也不會錯。
我餘光瞥了瞥賀渠,他正夾着煙沉默吸着。似乎在聽,又似乎置若罔聞。我的選擇當然是配合紀容恪演下去,“已經投入了三億一千三百萬,包括前期購入地皮使用權工人酬勞發放等等都計算在內。後期還有八千七百萬是在我們預算之中,款項也已撥到指定賬戶。目前我們規劃的還有九千萬資金需要注入,大概三五百萬左右的出入浮動,屬於正常值內。”
紀容恪將手上燃燒了一小截的香菸含在脣齒間,他找何一池要計算器,把我剛纔提到的數字全部輸入,大約是在簡單計算利潤值,他把屏幕微微偏着,恰好能讓賀渠看到,他臉上表情十分專注,眉眼內都是商人利慾薰心的算計與貪婪,他眼睛和薄脣是這世上最神奇的東西,我曾經沒有留意過。天真以爲人的眼睛絕不會欺騙,而紀容恪讓我看到了最佳演員的職業素養,能夠懷揣着一顆巨大的野心在九叔座下十餘年不被發現,能夠在華南一夜崛起驚天動地,能夠成爲那麼多巨賈高官的坐上賓朋,他創造了神話,也愈加嫺熟將一切情緒手到擒來出神入化,多高段位的人都無從辨認真真假假。
我退後半步讓出位置。偏頭注視另外一個正在施工推倒的廢廠房,賀渠忽然將菸蒂扔在腳下,他伸手拉住我手腕,我整個身子一僵,而原本正要和我說話的紀容恪,在見到這樣一幕後,也驟然沉默下來。
“這幾天孩子還好嗎。”
賀渠忽然這樣脈脈溫情問我,而且還當着我們都心知肚明的孩子父親。他很少關切我懷孕,對這個孩子不排斥也不稀罕,這我都能理解,骨肉血緣是非常神奇的牽連,隔膜一層就差之千里,他能因我而接受,不管出於怎樣目的,我都已經非常感激,然而此時情況特殊,我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有些愣住,他伸手在我腹部輕輕滑了滑,“什麼時候產檢。”
我在他溫柔無比的注視和聲音下緩慢回過神來,“明天。”
他笑着說,“我估算也差不多到了日子,我陪你過去。”
我很驚訝,以爲自己聽錯了,“你要陪我去產檢嗎?”
“不可以嗎。”他反問回來,“丈夫陪伴妻子等待生命落生,不是一件非常快樂而神聖的事。”
我還沒來得及張口說什麼,紀容恪忽然一隻腳踩在高坡上,他盯着指尖緩緩燃燒的淡藍色煙霧,“法院最近事情不多嗎。”
賀渠說很多,但不及陪伴我更重要,感情哪裡是嘴上說說,不付諸行動怎麼可以。
紀容恪聽着他這樣的說辭大約刺耳,他笑着嘬了口煙,“賀渠做公事獨擋一面,生活裡也是非常好的丈夫,這樣疼愛關懷妻子,不惜耽誤法院的事也要盡責,這一點我倒自愧不如。不過賀潤比馮錦要安分簡單得多,她沒有大志向,也不懂怎樣逢源,所以不會爲我惹是生非。”
賀渠忽然笑出來,他意味深長看了看我,我當然也聽出話茬不對,我深深呼吸着甩了紀容恪一個白眼,壓住我要和他矯情對峙的衝動,賀渠握住我手笑言。“好歹也是你嫂子,怎麼這樣玩笑。她也沒有爲我惹事,相反有這樣一個聰慧的賢內助,我省去了不少麻煩。”
紀容恪回頭看我,見我正臉色不善瞪着他,他也悶笑出來,似乎很喜歡我這樣氣鼓鼓的模樣,“賀渠說的不錯,我只是喜歡玩笑,生氣了嗎。”
我不理會,賀渠下屬打量了我一番,略帶幾分諂媚對賀渠褒獎,“賀法官負傷住院,賀夫人日夜陪伴,我們什麼時候去她都在盡心侍奉,法院已經流傳開。說賀法官與夫人相敬如賓恩愛齊眉,大家都非常羨慕,也終於明白爲什麼賀法官可以如此安心將精力全部交付事業上,家有賢妻,換做誰做夢都可以笑醒。如果賀法官有辦婚禮的打算,想必是華南政界一大盛事,也許久沒有這樣盛事了。”
賀渠在聽到婚禮兩個字時,眼神微微一凜。他垂眸看我,詢問我的意見,我立刻搖頭說,“我不追求形式,賀家三代爲官,清廉簡潔才符合身份,可如果是這樣,也沒有必要請來四海貴賓到我們婚禮上委屈。關上門自己家人吃頓喜宴就夠了。”
賀渠笑着說,“如果你不覺得委屈,我都可以。但我還是希望給你一些美好的回憶,不過我不強求。”
我忽然來了興致看了看站在前面的紀容恪,“紀先生與賀潤不也沒有任何儀式嗎,一樣過得幸福滿足羨煞旁人。婚姻生活皆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賀渠笑着伸手在我頭髮上撫了撫,“我們也可以,不必羨慕別人。”
在我們說話時。紀容恪又沉默取出煙盒,他背對風口點燃了一支,夾在指尖邁下沙坡,帶着我與何一池往工地最熱鬧的大樓地基建設處走去。
賀渠與下屬並排而行,他們兩人十分高大魁梧,走在前面完全遮擋住了灑落下來的陽光,紀容恪極爲深意對他說,“賀渠結婚了。我還有些不敢置信。我認知裡你非常傳統,絕對不會發生閃婚這樣的事情,至少也要維持幾年平穩的走動,纔可能進行這一步,沒成想你也趕了一次時髦。”
賀渠一邊走一邊回頭看了看跟在身後的我一眼,他目光內滿是柔情,“曾經事業就是全部,每天拼命三郎的狀態不知疲倦,現在才知道當男人步入一定階段,家庭婚姻的存在有多可貴,決定要和馮錦共度餘生時我就在想,從今以後最好的生活應該就是她在笑,孩子在鬧,我在看。對嗎。”
賀渠停下腳步,他偏頭看紀容恪,後者舌尖在牙齒上掠過重重舔了舔,“只羨鴛鴦不羨仙,這的確很好。”
賀渠手插在口袋裡,他眯眼眺望遠處紅彤彤的日頭,略微有些戳破說,“曾經你也唾手可得,可你的貪慾讓你錯失了一個男人最寶貴的東西。”
最豔麗的一抹烈光在他們二人站立位置的空隙間投灑下來,反射到紀容恪笑得意味深長的臉上,他語氣清清淡淡。“這世上沒有永久的得到,也沒有永久的失去,這遊戲不還沒有到結局嗎。”
賀渠挑了挑眉梢,他臉上表情有些陰森森,“遊戲已經進行了一大半,參與其中的每個人其中一隻腳都已踩在了勝負的分界線上,還有什麼更漂亮更出其不意的招數能再改變格局嗎。”
紀容恪目光凌厲直直盯着他,他們兩人四目相視。電光火石迅速躥升碰撞爆炸碎裂,賀渠隨行的幾名下屬有些不解,外界都知道紀容恪與賀渠有姻親關係,一人統治黑幫,一人掌控白道上的生死存亡,都是響噹噹的勢力驚人,雙方合作本可以將利益最大化,可卻時不時爆發一場令人莫名其妙的戰役。貌合神離到誰都可以看出來的地步,下屬們蹙眉面面相覷後若無其事倒退了幾步,裝作不曾看到也不曾聽到的樣子。
紀容恪笑着將身體傾軋過去,他與賀渠頭部交錯,薄脣在他耳畔微微闔動,一副意猶未盡的神情,“賀渠,你說都這麼多次過招了。你怎麼還不瞭解我呢。我偏喜歡最後一秒反敗爲勝,這樣的大反轉,自己做着有趣,旁觀者看着更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