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目的陽光下,空氣像是着了火,每一粒沙塵都滾燙,彷彿隨時會沸騰燃燒,年少的孟合歡,就在她最狼狽也最單純的時光裡遇到了紀容恪。
她大約永遠不會忘記,她擡頭真切看到他的第一眼,他頭頂罩着黑色的大傘,臉上蒙了一層淡淡的剪影,他穿着潔白的襯衣,沒有一絲褶皺,他面無表情,可她覺得他真溫柔,她就固執認爲他一定是好人。因爲壞人只會欺負她,而不是保護她。
她眼睛裡的淚花漸漸被蒸發,她死死揪着他褲腿的手,出了許多汗,她沙啞着說求求你,然後又一次泣不成聲。
房屋裡跑出來一個小男孩,他跌跌撞撞,奔跑着撲在孟合歡的背上,他不斷大喊不要欺負我姐姐,又忽然紅着眼睛發了狠,小小年紀眼裡竟然露出一絲恨意的兇光,孟合歡將他從背上扯下來,抱在懷裡,抓着紀容恪的手仍舊不肯鬆開。
她真怕,她知道這個男人走了,她和弟弟就毀了。
手下人見紀容恪並沒有推開她,也沒有別的打算,他小聲附耳說,“容哥,您要插手嗎。”
紀容恪抿了抿脣,他掃了一眼那兩個男人,他對手下吩咐,“把她和這個男孩帶出院子。”
手下人知道這事他準備管,立刻點頭按照他的吩咐將孟合歡姐弟抱出了院子,
那兩個男人並沒有見過紀容恪,只看着那幾輛車的排場微微有些發愣,他們以爲是某個富豪商人,同情心氾濫多管閒事,亦或者看上了那姐弟倆,便仗着膽梗了梗脖子,“怎麼,想要帶走自己玩兒?”
那個叫三兒的察覺到不對勁,他不動聲色扯了扯男人的袖綰,“哥,別惹事。”
男人被斷了財路。還被踹了一腳,此時怒火滔天,當然什麼都顧不上,他一把推開三兒,沒好氣扇了他後腦一巴掌,“你他媽這麼膽小怕事,跟着我出來撿什麼便宜吃,去工地板磚不得了!又想吃香喝辣,又前怕狼後怕虎,你他媽以爲我養你吃白飯啊?”
三兒捂着後腦跺了跺腳,“這片地界太亂了,你惹事你自己扛,我早就不想跟你幹了。”
三兒說完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男人喊了他兩聲,見他也不回頭,似乎去意已決,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根牙籤咬在牙齒間,罵罵咧咧說愛滾就滾,還少喂一張嘴。
他滿臉痞氣看着紀容恪,“見面分一半,都是出來混飯吃,你混的好,我混的差,你也不能壓我一頭,人是我發現的。”
紀容恪偏頭看了看給他撐傘的保鏢,眼神示意他離開,然後伸手把傘接過來。自己撐住,他饒有興味問男人,“怎麼分。”
男人咕噥着嘴裡的牙籤,往不遠處的孟合歡臉上掃了一眼,“這妞兒可是難得一見的好貨色,如果丟到髮廊,賣個千八兒的沒問題,丟到夜總會裡,價格還能翻番。我可以去打聽談價,分你三成。你別斷我財路,井水不犯河水,我又沒搶你家姑娘,咱們拿錢了事分道揚鑣,你同意我晚上就能出手。”
紀容恪覺得十分好笑。那幾輛豪華轎車還不能說明問題嗎,怎麼華北江湖還有如此愚蠢的混混兒,千把塊錢的三成,還不夠他現在一條煙錢。
他笑着轉了轉傘柄,“你很瞭解行情,經常搶了小姑娘賣到那些不乾不淨的地方嗎。”
男人聽不慣他這句話,把牙籤朝地上啐掉。“地方乾不乾淨和我有什麼關係,我賺了錢不就得了,你以爲華北那麼容易就買房買車吃香喝辣嗎?不拿出票子,誰他媽給啊!這些沒爹沒媽連飯都吃不上的野孩子,我賣到好地方給他們一口飯吃,還培養她們輕輕鬆鬆賺大錢,她們感激我還來不及,你把話說得那麼難聽幹什麼?商人不也昧着良心做違規的產品從老百姓手裡騙錢嗎?這年頭腰包鼓了纔是真的。”
他說完覺得哪裡不對勁,他怔了怔,忽然蹙眉瞪着紀容恪翻臉,“你故意要攪我好事吧,他媽的耽誤老子時間啊,你玩兒我?”
他說完就衝上去要和紀容恪廝打到一起,一名保鏢喊了聲住手,原本是在好心提醒他,不要以卵擊石玩兒壞了自己小命,可男人早就炸毛了,他一心想怎麼教訓這個拿自己涮着玩兒的男人,讓他好好長記性,所以腳下快,手也特別狠。砸下去的那一刻帶着一陣勁風,好像可以將石頭都劈開。
孟合歡嚇得捂住眼睛,她覺得對不起救自己的恩人,萬一他被打了,或者死了,她逃不過更悲慘的命運,更會愧疚一輩子。
她驚慌失措轉身跪在地上求那個保鏢去幫一幫他。保鏢非常無奈,他將手上抱着的小男孩轉交給其他手下,蹲在地上攙扶孟合歡,“這世上沒人打得過容哥…”
保鏢話音未落,忽然“砰”地一聲,彷彿什麼硬物被狠狠砸開,霎那間地動山搖。
一具還帶着餘溫的男人屍體從天而降,直直砸在地上,就砸在孟合歡的旁邊,距離她不足半米,那一股巨大的衝擊力,彷彿要將地面裂開無數條深溝。
孟合歡跪在地上,噴濺而出的熱流摻雜着血腥的氣息,溼熱的,灼燙的,有幾滴濺在她裸露的手臂上,還有似乎沾到了脖子,沾到了她的臉頰。
她脊背倏然一僵,隱約意識到了什麼,她緩慢而僵硬的偏頭,看向那具直挺挺躺着瞪大了眼睛滿臉是血的軀體,她只怔了不到半秒,便抱着頭顱聲嘶力竭的尖叫出來,保鏢眼疾手快捂住了小男孩的眼睛,沒有讓他看到這一幕,可也僅僅是保鏢以爲,早在他做出反應之前,男孩已經看得清清楚楚。這樣殘暴血腥又震撼人心的一幕。被他深深記在腦海裡,無數次徘徊浮現,摧殘吞噬了本該屬於他童年單純的時光。
也是孟寒即後來的衛坤,內心弱肉強食的最好詮釋。
紀容恪其實只踢了他一腳,用了七八分力氣,還不是全部,如果卯足了勁兒,他自己也不知道,會讓一具血肉之軀變成怎樣狼狽如泥的慘象。
他從小力氣就大,尤其是腕力和腳力,一旦對手給了他進攻的機會,幾乎無一能從他手中倖免存活。不過他剛纔沒想踢死這個男人,只是因爲過於氣憤,腳下沒收住蠻力才釀成慘劇。
紀容恪真的於心不忍,他自問不是個好人,可他也做不出這樣喪心病狂的事。這些畜生怎麼如此殘忍,將無人庇護的花季少女當作交易品去販賣,獲取黑暗的錢財,供自己享樂,這是多麼深重的罪孽,他恨透了這樣的無恥之徒。
紀容恪甩了甩腳尖上沾着的一絲血污。他走過來接過保鏢遞上的方帕,在指尖上擦了擦,面容平淡說,“將屍體拉到郊外的亂葬崗,燒成灰後埋了。”
保鏢應了一聲,駕輕就熟擡起屍體,將紀容恪用過的方帕蓋住臉,一直擡到一輛車的後備箱塞進去,率先朝着東街十字路口駛離。
十三街是華北最熱的地方,因爲樹很少,除了巷子口那兩顆大榕樹,幾乎都被伐木的砍了,地上鋪滿了沙子,到最熱的時候,比其他地方的溫度要高出去一兩度。
此時午後地皮被灼烤得滾燙,似乎要將腳底都點燃,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只一些店鋪的小夥計和老闆看到了這一幕,但心知肚明是九龍會的人做的,自然誰也不敢支聲,都當作不曾看見過。
紀容恪走到街對面。手下爲他拉開車門,伺候他坐進去,呆滯的孟合歡與不哭不鬧十分安靜的孟寒被保鏢牽着帶過來,也都安排進車內。孟合歡坐在紀容恪旁邊,小男孩被保鏢抱在懷裡,坐在副駕駛。司機等到紀容恪示意後,纔將車緩慢開出巷子口。
孟合歡兩隻手死死糾纏在一起,她用力抓,抓得手背幾乎破了皮,而她臉上的焦灼與驚恐,不但分毫未減,反而更加濃郁,紀容恪甚至能聽到她坐在自己旁邊牙齒磕絆發出的噠噠響。
他猶豫了一下,伸出手輕輕掠過她顫抖的眼睛。她一怔,沒有想到他會突然做出這樣舉止,她背部緊緊貼在椅墊上,動也不動,屏息靜氣看着他近在咫尺的手。
紀容恪將她臉上的血跡與灰塵都抹掉後,他問,“你叫什麼。”
她低低沙啞的喉嚨,艱難擠出一個孟字。
紀容恪說,“孟什麼?”
她指了指自己紅裙,在她領口靠近胸部的位置,有一朵合歡花,花的針腳很差,凌亂又粗糙,一看就是後來繡上去的。很多地方開了線,大約穿了很多年,可這火紅色映襯得她白皙動人,就像一朵盛開的紅蓮。
他終於明白她的意思,他說,“孟合歡。”
她點頭,心裡忽然怦怦直跳,很少有人這麼一本正經的喊她,都是合歡,或者歡歡。
她覺得自己名字在他口中溢出,真的尤其好聽。
紀容恪不會哄女孩,他活了二十餘年,就沒接觸過女孩,他想了很久也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安慰。最終只非常笨拙的說了三個字,“你別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