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被審判席,旁邊是我的委託律師,身後站立一名持槍刑警,面朝法官坐席,賀渠爲了避嫌,不擔任此次主宣判法官,三名法官皆爲陌生人,並且與賀渠私交微薄,以防止暗箱操作,打情分牌。
由於此案涉及內容過於隱晦,故而不接受旁聽,秘密開庭。
在開庭前兩分鐘,紀容恪與賀渠同時出現在正門入口,他們各自帶着一名助手,十分沉默落座於旁聽席首排。
在一系列程序結束後,我的律師進行最後辯護,他引用西方案例進行了陳述,並在闡述完畢後對法律進行了赤裸的苛責與質疑,他提到。“法律與道德的死亡之吻,會將人性殘存的仁義碰撞得灰飛煙滅。社會輿論將好人壞人劃分得如此殘忍,壞人毫無立足之地,好人只通過一件事就能享盡八方愛戴,我方當事人所傷害的都是對社會危害極大的壞人,法律沒有及早對他們進行約束和防控,使他們聚衆成爲一個組織,一顆散發毒氣的毒瘤,我方當事人不連根拔除,也會有別人,難道就任由毒瘤侵害全身嗎。試問如果製造高莊惡性事件的是警方其中一員,是不是就要得到勳章而不是苛責了?至於新標碼頭戰爭,兩方惡霸交鋒,我方當事人作爲拯救這場暴力事件的關鍵所在,使碼頭其他無辜工人免遭毒害,制止了更加殘暴血腥的發展,我認爲應該另當別論。”
賀渠的助手不知是不是在賀渠授意下,他忽然在旁聽席說,“那麼襲警也算是功勞嗎。按照辯護律師的意思,她不殺,也會有別人來殺?”
“請保持旁聽席的安靜。”
法官蹙眉制止那名助手的發言,紀容恪毫無收斂,他目露兇光,“什麼狗都來放屁,拿這裡當你家廁所嗎?管好你拉屎的屁股。”
“肅靜。”法官眉頭蹙得更深,助手臉色一陣青白,賀渠沉默無語,並沒有和紀容恪發動口角,只是面無表情掃視了助手一眼,紀容恪翹起一條腿,一副流氓出山的表情,繼續看向庭上。
律師朝審判席點了下頭作爲示意,“我方當事人是一名孕婦,孕婦存在極大的精神波動,她與死者警員之前相識,這也是爲什麼死者毫無防備與她會面,且竟然死在一個毫無攻擊之力的孕婦手中。我方當事人受了極大輿論委屈,我通過多次接觸,瞭解到她性格使然造成她給人留下並不好相處的假象,但對於侮辱褻瀆她爲女魔頭之類的流言,我認爲法官先生明察秋毫,不會相信。迴歸正題,以上兩點證明死者與我方當事人私下關係非常融洽,而我方當事人也無意下手,是對方的言辭激怒了她,沒有顧慮到一名情緒波動很不穩的孕婦心情,兩方發生爭執,纔會出現這樣的悲劇,我方當事人屬於過失傷害,並不存在故意槍殺的指控。”
法官伸手製止律師的辯護,他看向我,“是這樣嗎。”
我聽到身後旁聽席傳來紀容恪的輕咳,賀渠聲音很低問他,“紀總風寒嗎?”
紀容恪說,“有狗毛嗆了我。”他說完笑着補充,“狗毛似乎就來自賀先生的方向,賀先生不愧是法官,出行還帶着一身毛來防禦。”
賀渠當然聽得出他故意詆譭,他沒有接茬,他也說不過嘴巴狠毒的紀容恪,旁聽席再度沉默下來,紀容恪臉上笑意話音落下後一瞬間冷卻,變得陰寒刺骨,我感覺得到他在凝視我背影,目光殷切我焦灼,仿若要刺穿我,我身上起了一層汗,我保持鎮定點頭說,“是這樣。”
法官翻閱了我的證詞,“爲什麼三份證詞內沒有提及你是情緒波動下的過失。”
我擡頭看他,“可我也從沒說過我是故意行兇,我只說我在樓頂殺了衛坤,他沒有反抗,就被我槍擊而亡。在我殺他之前,我們說了很多,也的確是在說話過程,他惹怒了我,我纔會暴躁難以自控,但我事後也後悔了,否則我不會選擇自首。”
法官聽到後陷入沉默,辯護律師不動聲色朝我點了下頭,左右副法官面面相覷低聲商議後,最後主法官宣佈證詞略有出入,暫時休庭,擇日宣判。
高級人民法院最終審判結果公佈當天,紀容恪因爲長時間的精神壓力和工作重擔倒下了,在紀氏辦公室陷入昏迷,何一池傍晚接到宣判書第一時間準備將告訴他,推開門卻發現紀容恪趴在桌上毫無知覺,他當時嚇傻了。在他記憶裡,紀容恪除了受傷,幾乎沒有生過病,他當然直到他最近一個月熬得有多辛苦,不僅是腹背受敵,更是飽受精神摧殘,馮錦的自首摧垮了他最後一絲淨土,他對這個女人又恨又愛,又怨又憐,交織的感情內心的掙扎已經讓他疲憊不堪,他還不肯休息,仍舊日以繼夜,何一池永遠記得他那晚凌晨他問伏案辦公的紀容恪,爲什麼要這樣逼迫自己,不肯停歇。
紀容恪放下文件,他擡眸看着何一池,眼底滿是血絲,疲憊得不成樣子,他聲音嘶啞說,“她總在我眼前不停轉。像跳舞那樣。”
何一池當時眼眶倏然紅了,他不知道該怎樣驚醒紀容恪的夢魘,還是這場噩夢將會一直持續,到天荒地老,到皺紋滿溢。
紀容恪被送往醫院,在途中一直陷入昏迷,何一池擔心他出事,第一時間通知了賀潤,她趕到醫院時紀容恪剛被從急救室送入病房輸上點滴,昏昏沉沉的睡着。
她嚇得不輕。匍匐在牀畔握住他的手,輕輕呼喚他名字,他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有,他蹙着眉頭,恍恍惚惚的囈語,始終不曾迴應。
賀潤詢問護士他怎麼了,護士將診斷報告給她,“並沒有大礙,紀先生勞累過度,有些低血糖,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賀潤鬆了口氣,護士託着藥盤離開後,何一池把判決書放在牀頭,他欲言又止,只看着躺在病牀上的紀容恪愣神。
賀潤打了盆熱水,將毛巾浸泡在裡面,擰得半溼不幹,她疊成方塊輕輕擦拭着紀容恪滿是冷汗的額頭,她說,“他做惡夢了吧。”
何一池嗯了聲,可不是噩夢嗎,等到紀容恪醒過來,他都不知道該怎麼跟他說結果,他會不會聽到後吐血暈過去。
賀潤想問,又怕何一池懷疑她別有用心,她目光始終掃向放在牀頭的判決書,那紙張合着,一條長長的深深的疊印,她舔了舔嘴脣。將毛巾扔進水盆裡,重新洗了洗,漫不經心說,“結果出來了嗎。”
何一池說出來了,賀潤擡眸看他,“什麼。”
何一池深深吐出一口氣,“有期徒刑十三年。”
賀潤怔了怔,“她是孕婦啊。”
“我們努力過,可得不到監外執行的結果。包括幾個月後的生產,都會有獄警二十四小時看守,出了月子繼續服刑,一切都在監內。”
賀潤手上動作忽然一滯,華南省的女子監獄設施很好,也有過重刑孕婦監內生產的前例,可紀容恪這樣大的本事,怎麼就保不出一個馮錦呢。
她太固執,太倔強,也太不給自己留後路了。
賀潤試探問何一池,“不能上訴要求改判嗎。”
“可以,但我問了相關法律人士,對這個案子他們都認爲上訴改判的可能不大,還是會維持原判。我們連監外生產的要求都批示不了,可見上面對這個案子還是非常重視的,十三年算是一個很好的結果了。”
“這樣啊。”賀潤眼神有些迷離渙散,她側身盯着窗子與牀頭之間微微散開的月光,十三年。
她婉轉的嘆息在心裡低低迴味,十三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那年馮錦三十七歲了。
她垂眸看着忽然間臉色平靜下來的紀容恪,他眼角氤氳着一絲溼潤,這溼潤剛纔沒有,晶瑩得反光,又渾濁得心傷。
她眉骨跳了跳。
十三年後,他五十三歲了。
這歲月當真不值錢,竟廉價得只剩下了一張紙。
十三年啊,四千七百四十八天,十一萬三千九百五十二個小時,數不清的分分秒秒,道不盡的日日夜夜,看不穿的情仇長空。
他怎麼熬呢。
他非要瘦成什麼樣子才罷休。
他非常同她一起折磨自己,纔算是快樂嗎。
賀潤坐在牀邊,她將身體壓在他胸膛,安靜聆聽他沉穩輕細的呼吸,這具身體多滾燙,可他懷裡的溫度卻不屬於自己,從來都不屬於這世間除她之外的任何女人。
何一池轉身要走,她忽然聲音淡淡的喊住他,“容恪在馮錦之前,還愛過別人嗎。”
何一池腳步一頓,他眼前倏然閃過那個叫白茉莉也曾明媚溫柔的女人,在馮錦出現之前,他一度以爲她是紀容恪心上的硃砂痣,是讓他滯了心跳的往昔,更是他至死不能忘的情疤,可後來的後來,什麼時候變了。
他面對她不再惆悵,他眼底找不到一絲緬懷與恨意,她像是可有可無的影子,在他眼前怎樣晃都激不起半點漣漪,他不願再看她,他經過她身旁,走得越來越快,越毫無眷戀。
何一池仔細想過,是什麼促使他變了,他那樣重情重義,在這段感情最初消亡的日子裡,他也痛得險些死掉,他曾站在瓢潑大雨中質問蒼天爲什麼,他曾爲了她攀附九叔而舍掉自己這口氣,在華南拼得不要命,可他什麼都有了,他眼中也再沒有她了。
而是另一道倩影,另一張面孔。
也許白茉莉比不了馮錦萬分之一吧,多年後他歷經人世滄桑,看遍世事無常,還願意那樣深刻的去愛一個女人,毫無保留的給予他所有真心,她纔是他心尖上真正的硃砂痣吧。
何一池說,“愛過,但不深,頂多是一道歲月的痕跡。”
賀潤笑着勾了勾脣,“謝謝。”
賀潤這一覺,睡得非常香甜,她凌晨醒了一次,發現自己仍舊靠在他懷中,死死握住他的手。
紀容恪安詳的面孔在她眼中那樣好看,那樣迷人,是這世上一切都比擬不了的風景,她忽然覺得她要感謝馮錦,她用十三年的時光給了自己機會,給了一片安穩,十三年呢,馮錦一樣會成爲他的過去,就像他曾愛過的那個女人,隨着時光流逝消弭爲微不足道的痕跡。
還有什麼比時間更強大,更讓人無法抵抗。
賀潤做了這樣的美夢,一夢就是一夜。
第二天早晨她在一陣護士的叫喊中清醒過來,她躺在略微狹窄的病牀上,孤零零的只剩自己,她立刻察覺到紀容恪不見了,她騰地一下從牀上坐起來,護士問她病人呢,她呆滯而恍惚的搖頭,她嚇得大叫一聲容恪,夢一夕之間碎得一塌糊塗。
何一池提着粥從外面進來,正碰上她們最慌亂手足無措的時候,賀潤哭着扶住他手臂,告訴他容恪不見了,何一池蹙眉問什麼時候的事,賀潤說不知道,她凌晨三點醒來他還在。
何一池垂眸思付了片刻,他驟然想到今天是馮錦移交女子監獄的日子,他立刻看向牀頭,那張判決書被打開,角落還有一絲着力的抓痕。
他將粥遞給賀潤,“我知道容哥在哪裡,我帶他回來。”
何一池說完往病房外跑去,賀潤追出去幾步,朝他背影喊帶我一起走,可何一池根本顧不上,他也沒聽到,他滿腦子都是紀容恪身體還很虛弱,但外面風有些寒。
賀潤殷切的目光裡,他只一眨眼便消失得徹徹底底。
何一池馬不停蹄驅車開向華南唯一的女子監獄,一路上他不知道闖了多少紅燈,直到他終於將車駛向一片荒涼又幽僻的空地,他急不可耐解開安全帶推門下去,遠山的鐘聲靜靜敲響,一絲空曠的禪意。
昨晚下了雨,淅淅瀝瀝下了半夜。空氣悶得讓人窒息,這是一年冷春,彼時依舊寒風凜冽。
一片枯黃又瘦弱的草木中,何一池終於搜尋到那個落魄無比的背影。
他站在潮溼的土地上,衣服皺皺巴巴,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何一池看到他下巴上滋長出很多胡茬,他那樣愛乾淨的人,竟忘了洗臉,何一池跟了他多少年啊,從沒見到過如此狼狽的紀容恪,他怎麼允許自己這樣憔悴。
他忽然覺得鼻頭一酸,他朝紀容恪走過去,悄無聲息站在他身後,他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門,他聲音嘶啞得好像塗了幾層沙,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遺憾與哽咽,“我沒趕上。”
只這四個字,何一池忽然就滾下了男兒淚,他握拳抵住脣,哭得壓抑又心酸。那輛押解女囚的車,還停在一個最顯眼的位置,在雨後的晨日,一層薄薄的霧靄裡,幾名持槍武警從大門裡出來,有條不紊進入車中,一路開出,經過望眼欲穿的紀容恪身前,他所有的隱忍安靜,終是在這一刻爆發崩潰。
“一池。我晚了十秒不到。”
何一池紅着眼睛說我知道,這思念折磨得紀容恪不成人樣,他塌陷的眼窩裡涌出一滴滴渾濁的熱淚,何一池說,“還有機會,我們可以探監,容哥,我陪你,很快的。”
紀容恪頹敗得似乎被全世界所遺棄,他平靜仰起頭。注視着天邊騰飛越過的白鴿,一句話沒有說。
十三年,南極的冰又消融了那麼多,十三年,他不再是意氣風的他,她也不再是嬌豔欲滴的她,這漫長的歲月隔着多少。
紀容恪閉着眼睛站在原地,“一池,幫我帶一句話進去。”
何一池說好。
他從口袋裡摸筆,想要記在掌心,可他怎麼都摸不到,他正在翻找時,紀容恪忽然說,“不管時間多漫長,她也不會是第二個白茉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