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渠站在庭院入口等我,他看到我身旁的紀容恪,他笑了一聲說,“原來你在這裡,賀潤還在找你。”
紀容恪垂眸看了一眼完全傾灑入水池內的紫盅,魚食正在被無數條魚激烈兇悍的分食,他說,“賀渠怎麼放未來嬌妻一個人。我就不捨得這樣對待賀潤。”
賀渠聽出他弦外之音,他也同樣意味深長說,“你如果能善待賀潤,那自然我樂見其成。”
紀容恪俯身將漂浮在水面的紫盅撈起,在半空中抖了抖,將水珠甩掉,他放在一側的水柱高臺上,轉身向客廳內走,經過賀渠身邊時,他腳步一頓,看着賀渠笑了笑,後者同樣回給他一個諱莫如深的笑容,便這樣交錯了過去。
我走向賀渠,挽住他手臂有些心虛解釋說,“我和紀先生在這邊碰到,他也餵魚。”
賀渠說他喜歡魚,他喜歡豢養動物。
我們進入餐廳。賀歸祠與賀夫人坐在上首,紀容恪與賀潤坐在旁邊,對面留出我和賀渠的兩個位置,我們坐下後,保姆將罩在菜盤上精緻的琉璃罩打開,頓時菜香四溢,賀潤指着其中一盤嫩白色中帶着玫紅斑點的方形糕點對我說,“嫂子嚐嚐,這是我媽媽做的梅花糕。不僅好看,還格外好吃,她輕易都不做,一年才一次,今天我就當過年了,沾沾嫂子的光。”
我的確愛吃甜食,但我知道這是賀夫人爲賀潤做的,所以我只吃了一塊,便再也沒有動過,紀容恪不喜歡吃甜,賀潤也不知道是不是不清楚,她拿着一塊喂到他嘴邊,我本以爲他會拒絕,沒想到他看了一眼,真的張開嘴巴吃了進去,賀潤問他好不好吃,他笑着說好。
雖然我早知道他們夫妻和睦,紀容恪年長她十幾歲,處處讓着,賀潤又沒有心計和脾氣,自然是恩愛非常,但這樣一幕還是無可避免刺痛了我的心,猶如一根跟銀針紮在上面。
這一頓飯吃得味道全無,全程只見賀潤不停吃不停吃,紀容恪是喜歡沉默的人,可他並沒有讓她閉嘴,反而時不時配合說幾句以免大家都不搭理讓她冷場,他處處表現出一個成熟男人對年輕嬌妻的忍讓縱容,而這一切,這一切本該是屬於我的。
我死死捏緊筷子,告誡自己不要擡頭去看對面那樣一幕,賀渠見我什麼都不吃,他便不斷爲我夾不同的菜式,可我仍舊意興闌珊,只吃下一兩口便再也不碰,賀渠小聲問我是不是不喜歡,我說只是不餓,他想了一下,“喜歡我那次做的湯嗎。”
我當然點頭說喜歡,他用手在我臉頰上輕輕捏了捏,“那我以後每天爲你煲湯,可能你吃不慣家裡的菜,喜歡什麼你告訴我,我們之間不需要客氣。”
這頓飯好不容易在一個小時後吃完,我整個身體都坐僵了,我也不敢動,腰板挺得筆直,就像軍姿那樣,一頓飯下來我感覺自己都要死在桌上了。
我特別擔心自己儀態不好,無精打采的樣子令本就不喜歡我的賀歸祠更找到了藉口催促賀渠與我分道揚鑣,軍統生涯讓他對很多姿態言辭都充滿了苛刻的要求,最瞧不上沒有規矩膽小如鼠的平民百姓,我知道他們剛纔吵得很兇,雖然戰役終止,可就像是碎了的玻璃,世上的能工巧匠可以爲它重新拼湊。但它依舊充滿了裂痕,父子沒有隔夜仇,他們之間所有無法彌合的裂痕都來自於我,我必須做到完美,讓賀歸祠無從挑剔,他纔會放過對賀渠的逼迫。
等到賀歸祠終於放下筷子,我這口提着的氣才緩慢從鼻子裡溢出,保姆過來收斂碗筷,賀歸祠與賀渠下棋,紀容恪則坐在沙發上,十分有耐心聽賀潤不斷叨叨,她今天話很多,在聊最近追的一部劇,說到激動處,還會手舞足蹈說着討厭誰喜歡誰,紀容恪不會打斷她。也不要求她什麼,他看着她的目光全部是溫柔寵溺,有時候我旁觀着這樣的紀容恪,忍不住想這是不是真實的他,如果不是,他怎麼能演得這麼好,如果是,他怎麼能忘得那麼快。
我坐在賀夫人旁邊,她把她繡了一半的牡丹花拿給我看,針腳處理得特別精細,只是上了年紀眼神有些模糊,最細小的花蕊位置繡得參差不齊,不過並不妨礙這繡品的成功,我不斷稱讚她,她也很高興,還問我會不會繡。手把手教我來了兩筆。
我正在嘗試時,掛在門後大衣口袋裡的手機響起來,我對賀夫人說了聲抱歉,她沒有介意,把繡品從我手裡接過去,我走到門口掏出手機看了眼來顯,是一個陌生號碼,我接通小聲詢問,對方在電話裡喊我馮小姐,說他主人邀請我到清月茶樓敘事。
他的主人,我心裡默默吟唸了一遍,我用手遮住自己的脣,防止聲音擴散出去,“你主人是誰。”
“馮小姐到了就知道,您不來一定會後悔。”
對方說完沒有等待我答覆什麼,直接掛斷了。
我握着手機猶豫了片刻。也不知道該不該去,可對方似乎很有把握,連一名下屬都這樣自信,九龍會在高莊元氣大傷,又誤傷了賀渠,爲了避免徹底激怒賀家與條子,短時間內不會有所動作,所以我懷疑也許是衛坤。
如果是他,想必他還不清楚我已經洞察了他身份。
我把手機塞回口袋裡,賀歸祠與賀渠恰好下完了一盤圍棋,我小聲對他說我出去一趟,他立刻放下手中的棋盅要送我,我當然不能讓他跟着,我找了很多借口,最終他勉強答應讓我自己離開,並反覆叮囑我有事給他打電話。
我走出小區攔了輛車去往約定好的清月茶樓,清月茶樓距離不遠,是華南範圍內的連鎖企業,華西華南華東華北都各有一家,而且是交通最好的地段上,大約半個小時我便到達,門口正站着兩名黑衣保鏢,我從車上下來,正在打量是不是他們,他們卻已經將我認出來,下樓迎上我,讓我跟他們進去。
我留了個心眼,不動聲色將手機屏幕停頓在賀渠的號碼那一頁,一旦對方來者不善,我碰一下就可以撥通。
那兩名保鏢將我帶入一個廂房,這裡裝潢非常特殊,牆壁塗了一層檀木霜,在每個角落的燭火薰陶下,散發出一縷縷香味,像是灰塵拂了又落的佛堂,讓人驀然靜下心來。
保鏢推開一扇緊閉的廂房門,他請我進去,我剛試探着邁入,身後的門便倏然關住,砰地一聲悶響,我整個人一抖,迅速轉身去看,廂房靠近窗子的角落忽然在我驚慌萬分的時刻傳出一聲別來無恙,這聲音特別熟悉,我脊背僵直,我在循聲看去的同時,叫出一個人名字,“顧溫南。”
他端坐在鋪了灰色毛毯的地板上,身後是一幅巨大的水墨畫,流暢蒼勁的畫風將他高大筆挺身姿襯托得尤爲瀟灑醒目,他穿着藍白格子的淺色毛衣,一條黑色褲子,正盤腿坐在蒲團上,烹煮一壺香茶,白霧嫋嫋從火爐上升起,繚繞着他臉龐四周,看上去有幾分不真切。
我耳畔仍舊迴盪他那句別來無恙,我動了動脣,卻不知道該回答什麼,良久我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蒲團上,面前一杯已經擺好的香茶,在陶瓷杯內散發出讓人浮躁的熱度,我看着漂浮在上面的紅棗。“你找我。”
他嗯了一聲,卻不再說下去,仍舊執着烹第二壺茶,我問他什麼事,他忽然騰出一隻手,將他蔥白細長的手指壓在脣上,“品茶需要靜心,你現在太浮。”
我將目光從杯口移開。移向他臉上,“你是顧溫南嗎。”
他手上動作沒有停止,將茶壺從火爐上提起,倒在墊了過濾網的另一個壺中,“你看着是嗎。”
我冷冷說,“是,但已經面目全非了,如果不是這張熟悉的臉。我會覺得他已經死了。”
顧溫南不理會,他示意我把茶喝掉,並告訴我這是孕婦適宜飲用的紅棗茶,我爲了知道他今天找我的目的,不願耽擱時間,我端起仰脖灌下,他把另外一種茶倒在我杯裡,“這個可以少飲。”
我看着他非常溫和紳士的動作,卻再也不像最開始那樣,有一絲絲情不自禁的親近與信任,我對這個男人所有的美好印象全都在那一日隨着高莊槍響驚了蘆葦鳥獸那一刻破滅得徹徹底底。
我覺得心生一股寒意,這股寒意逼得我聲音裡都是悲憤和惋惜的顫抖,“我曾把你當作摯友,對你感恩戴德銘記於心,我時至今日都沒有忘記你救我叮囑我幫助我的好,可我也無法相信一塊溫潤的玉會眨眼間變爲吸血鬼。你知道那棟樓裡我看到你從牆角出現的感受嗎,那顆心碎得七零八落,我寧可相信紀容恪是魔鬼,我都不願相信真實的顧溫南竟是這個模樣。容恪不是一開始就懷疑你,否則以他的性格,就算讓你靠近,也不會留你到今天,你有無數次殺他的機會,卻下不了手。他也有無數次殺你的機會,他也同樣沒有下手。”
他聽罷哈哈大笑,他笑聲依然如初,爽朗溫厚好聽,可我看着他的心境卻不復從前。
“看來我已經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在你眼中。”
“你難道不是嗎。”
我反問出這句話時,連手都是抖的,我捏着茶杯。裡面的水隨着我的顫抖傾灑出來,落了滿滿一桌,也濺在了我腿上,透過長裙,貼住我皮膚,滾燙而灼熱。
他抿了抿脣,“我一直沒有說過我是好人,是你單純這樣以爲。”
我死死捏住陶瓷杯口,無視裡面殘留的熱度燻蒸我的手指,“九龍會是地獄,你爲什麼放着天堂的路不走,要活在地獄裡當惡魔!”
“紀容恪身邊不是地獄嗎,和他有關的一切,不都是地獄嗎,你爲什麼不走。”
他說完冷冷的嘆息了一聲,“選擇不了對嗎。”
他伸手指向窗外車水馬龍的街頭。“那些爲了衣食奔波、爲了一點餬口的錢對老闆阿諛奉承賠笑陪酒、爲了養活孩子老人每天生活得不如一隻富人家的寵物狗,他們是天堂還是地獄?”
我被他問的啞口無言,他見我不語,他笑容由冷轉暖,“天堂和地獄,從來都沒有界限,天堂沒那麼好,地獄也沒那麼糟。”
我放下被我捏得幾乎變形的杯子。重重撂在桌上,“紀容恪本就是那樣一個徹頭徹尾的壞人,他沒有讓我震驚,但你太可怕了,像是被附身,從那麼溫潤美好變成了冷血殘暴助紂爲虐的人。”
我眼底滿是驚慌,我覺得這個廂房都是黑色的空氣,在一點點荼毒我。我起身衝向門口,顧溫南喊住我,但我並沒有理會,在我手撫上門把的時刻,外面忽然推門而入進來兩名保鏢,他們看着我滿臉煞氣,朝我比劃了一個回請的手勢,“馮小姐請回。”
我手死死捏着門鎖,“我現在要離開。”
其中一名保鏢語氣陰森,“顧先生允許您離開,您才能出這扇門。”
我盯着他的臉,可我偏偏又看不到,那一副墨鏡足有幾釐米的邊框,遮掩得十分徹底,我心慌卻裝作強硬問他,“我什麼時候能走。”
“到您走的時候自然就送您走,問什麼問。”
保鏢說完不願再和我糾纏,他反手把門帶上,隔絕了我與外面的一切交匯,猶如將我囚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