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人出神地看着鏡中之人。
鏡中之人穿着龍袍戴着皇冠,雖然眉目清秀白皙如昔,但容色因酒色過度而顯疲態,眼袋明顯地浮出來,帶了些微青意,眼神則再無昔日躊躇滿志的神盈光足,顯出氣神虧缺的黯然。然髭鬚根根見肉,整齊得一絲不苟,尚妥貼完美。
唉,如此大好頭顱,最後誰來取之呢?是據豫章郡,稱楚帝的林士弘?還是草莽英雄建國爲夏的大夏王竇建德?或者據金墉城的蒲山公李密?如果幾年前,最想砍朕頭的,一定是楊素楊玄感父子了!好在,他們已成了泉下之鬼!洛陽王世充、長安李淵,都立朕之子孫爲帝,表面上尊朕爲太上皇,暗地裡一定也想着篡奪大位吧?不過落到他們手上,至少可以做一個亡國之君所封的長城公之類人物吧?
這個人想到這裡,搖了一下頭,一笑,出聲道:“嘿嘿,這大好頭顱,看究有誰來斫之?”
這個人話一出口,旁邊一個女人頓時一驚,慌惶道:“皇上、皇上怎可如此胡言?”
原來這攬鏡自照之人,正是隋煬帝楊廣,在他身旁的女人,則是正宮蕭皇后。
楊廣一笑,道:“我說笑而已。我看過星象,雖然局勢現在是亂了些,但外間還大有人可以依靠。再不濟,儂也可作長城公,卿不失爲做沈後,一切不必擔心,繼續喝酒吧!”
“大業十四年三月。江都。歷史將記下這一天。”一個秘密的會議在密室裡召開,主持會議的,是大將軍宇文述之子、任將作少監的宇文智及,“天下大亂,遍地烽煙。李淵李世民父子起兵太原,佔據長安,立皇孫楊侑爲帝,遙尊當今皇帝爲太上皇。林士弘據豫章,稱楚帝,年號太平。劉武周在李靖當年當官的馬邑郡殺官自立,勾結突厥,建年號爲天興,被突厥封爲定楊可汗。樑師都在朔方建樑國,年號永隆。竇建德建大夏國,年號五鳳。李密與王世充各擁雄兵,在河南山東之地龍爭虎鬥正劇。但皇帝無心西歸,想在丹陽建都,就安居在江東了。皇帝在這江都城建有迷樓,帶了三千宮女,自是美人醇酒,樂不思蜀,但我們的家小都在關中,難道一輩子就守在這裡,與家人分居了?”
“其實大夥兒都想回家。皇帝想以丹陽爲都,前些天廷上爭論大夥兒都知道了,只有內史內史侍郎虞世基認爲建都丹陽好,右候衛大將軍據理力爭,極其反對建都丹陽,要求皇上返回長安。結果呢,是兩人爭吵着離開朝廷的,皇上不表態。我們這支保衛皇帝南巡江都的軍隊,從皇駕南來的驍果勇士,若真是爲了保衛國家,爲王前驅,也自無話說。但中原動盪,皇帝不思西歸,把大夥兒耗在這裡,誰受得了這個呢?這些時日來,已有不少人開小差逃走了。還有更多的人想逃走,逃回西邊關中故鄉去。”接宇文智及話的,是虎賁郎將司馬德戡。“因爲經常有人逃走,皇上叫我統領部隊屯兵在東城,就是叫我監視大夥兒,不讓逃走。唉,這副擔子還真難擔啊!”
“可不是?前天郎將竇賢帶了他的部下向西走,被發覺,皇帝派驃騎將軍帶兵追上,把竇將軍給砍掉腦袋。”虎賁郎將元禮說。
“因此,我們這次要統一行動,讓皇帝聽咱們的,帶着我們回長安去。”把這次會議主題最後捅出來的,是直閣裴虔通,這人是皇帝楊廣在晉王時就跟隨在楊廣左右的皇帝紅人,想不到他也參與這次謀反了。在場的,以他與司馬德戡,最受皇帝器重。
“皇帝能聽咱們的嗎?他一聲令下,還不把我們給喀嚓掉了?”有人嘀咕道。
“是啊,給使營中數百人都是忠心耿耿保衛皇帝的武林高手,尤其是折衝郎將沈光,乃是當年的長安名俠,天下第一劍客,誰能對付得了?”又有人說道。
“哼,天下第一劍客就了不起嗎?”宇文智及瞪向說話之人:“以他一人之力,擋得住咱們數萬人西歸之心?若論武功,老大人在,自是以老大人爲第一。老大人走後,當然以我大哥爲第一了。”
“是啊,老大人把武功全部傳給了宇文大將軍了!今天的天下第一高手的名字,當是‘宇文化及’四字!”虎牙郎將趙行樞呼應道。“咱們這次起事,便以右屯衛將軍、許國公宇文化及爲兵主。有宇文大將軍作主,我們便天下無敵了!”
“好。”“好。我們聽宇文將軍的。”“我們就擁宇文將軍做頭兒!”與會者紛紛附和。
宇文智及一直陰鷙着的臉此時才綻開笑意,微笑着望向所有與會者:
“承蒙諸位看重家兄,現在我們商議行動細節……”
於是場中頓肅靜下來,聽一個陰陰的聲音低而有力地分配着各自的任務。
大家聽着這個聲音一連串的任務佈置,才驚覺:這個被人一向以爲是架鷹走狗、不務正業的紈絝子弟的宇文家老二,竟是一個計謀縝密、陰險厲害的謀策高手。
原來他把一切都謀劃定了。
“你錯了,萬歲不是樂不思蜀,而是樂而流連於蜀。”沈光指着山勢道。他站在蜀崗高處,看着岡阜由西向東傾斜,自北而南逶迤平伏而去。蜀岡下是一望無際的平原,在蜀岡腳下,雷塘之南,運河以東,長江北岸,江都城的寺塔城街樓閣房宇宮闕池河星羅棋佈,雜以彩旆店引,車水馬龍,一片繁花景象。
“迷樓、月觀,妓船,水飾。”蔡允恭說一件事,嘆一聲息,“天下事如此不可收拾,皇上猶迷醉不醒,流連江東,不肯西歸。護衛皇帝東來的驍果將士,十之**爲關中之人,久滯江東,家室孤荒,誰能像皇帝那樣天天作新郎,夜夜入洞房,三千宮女,百樓美人,尋歡作樂,笙歌夜夜?十萬人爲一人享樂而苦熬在江淮之上,能無怨恨?宮女說,皇上在攬鏡自嘆,說誰來割他的好頭顱呢。看來,皇上是一味沉醉下去,至死方休……”
蔡允恭說到這裡,沈光變色,峻聲道:“舍人不必多言,其實,皇上,他心中……頗苦啊!麥鐵杖、宇文述兩員大將已死,智謀過人的裴矩見機病退,楊素父子則死、亂相繼。李淵擁代王楊侑爲帝,自立於長安,恐也不樂見皇駕西征,王世充擁趙王楊侗於洛陽,也頗有王莽董卓之心。來護兒有勇乏謀,且無軍權在手;播郎雖忠心耿耿,但非治國能臣,社稷大事,託之若委泰山於嬰兒,殆危交睫!國事如此不堪,實無人能爲其分憂啊!”
沈光說到這裡,一臉陰鬱,目中射出凜然之光,聲音如鐵:“恨我身負皇上深恩厚望,只有這一身武藝在身,在國事上,無力爲之分擔心力。現在大軍掌在宇文化及、司馬德戡這些人手中,這些人又如何容得我等忠勇之士?投閒置散是必然。他們,甚或可能還想趁着亂要分羹國家九鼎之器呢!”沈光言至此,語聲一沉,沉雄道:“士爲知已者死,沈光既深荷皇恩,不拘是誰,敢對陛下不利,他便是我沈光不共戴天的第一大仇人!只要沈光有三尺劍在,必取該反賊項上人頭,以報陛下!”
沈光說到這裡,身佩的劍頓發出“鏗鏘”一聲劍吟,從匣中躍出尺許——卻是神劍被他內心中的慷慨激昂之氣所激,自行躍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