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紙人將棺材放下,卻笑起來:“人生難免三長兩短。誰都免不掉要躺進去的。今晚,若不是我,就是你,要躺在這裡面了。若是我,原可簡略些,鬼坊裡訂一付薄皮棺材就湊合了。但換了你就不同,我特意叫人定做了一具上好的陰沉木,‘壽鬆堂’的做工,在洛陽是首屈一指的。”
燒紙人說至此,復一聲輕笑,道:“當然,你若劍術高超,能殺了我。這具棺木就是我來享受了。這算是‘假公濟私’,也叫做‘自作自受’。”
這燒紙人在燒火時蹲着時似滿帶淒涼,這會兒開口說話,卻是超脫生死,笑話人生,哪是絕望等死之人,分明是抱着十足十的勝算之人揶揄對手的語氣。
這燒紙人是個中年,眉間開闊,雙目含威,獅子鼻,四字口,上脣掩着整齊黑亮的短髭,下巴方而有力,耳後見骨。燒紙人雖說話豪邁,未言先笑,但滿臉精悍之色,任是怎樣掩都掩不住的。
車中人盯着燒紙人的眼睛,冷冷道:“承情了。拔你的劍!”
燒紙人搖了一下頭,笑道:“先不急。讓我們對對賬。”
“對賬?”車中人眼中閃過一縷疑惑。
燒紙人說:“大前年寒食前三天,偃師大豪‘大錘開道’元開道接到血帖,辭別家人入北邙山,就沒再能回去。官府遍搜山中,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山中也沒添新墳。與此同時,洛陽北門安吉車行‘神鞭兒’張大鬍子被人僱車入邙山,也從此沒在洛陽露頭……”
車中人打斷道:“不錯,元開道被我所殺。”
燒紙人道:“元開道之屍被張大鬍子運到開封同泰寺借厝,張大鬍子也在開封安了家,改行作了南貨生意。我去同泰寺看過元開道之屍,卻是隻有一處傷口在咽喉,那是中了‘陰把斷喉槍’的一招‘銀槍刺喉’的槍傷。他是一槍而畢命的。——不知你在他的‘着手成春’前過了他多少招,才使出這一槍的?”
“半招。”車中人說。
“半招?”燒紙人問。
“半招。他的大錘‘着手成春’才使出半招,我的槍已先刺穿了他的咽喉。”
“這就對了。”燒紙人說,“元開道的‘着手成春’錘法若被使開,遇山開道,逢水搭橋,若被打中,那鐵定是腦袋開花、肢折骨斷、掛彩流血的。他所‘着手’而‘成’的‘春’是用血花噴寫而成的萬紫千紅之‘春’!要知道,元開道致仕前,是楊素帳前的先鋒將軍,他爲人最是無情,與魚俱羅、麥鐵杖爲我大隋朝三大無情血戰之將。魚俱羅是對敵人無情,一把‘秋霜斬’所到之處,不留活口。麥鐵杖是對自己無情,每逢大戰不戰至渾血浴血、多處掛彩,戰至全身脫力,不下戰場。似乎只有全身帶傷,惡戰力竭才能盡興盡歡!而元開道是對自己、對敵人都無情。伐陳之役,他爲了求得先鋒一職,將娶自陳朝江家的妻子休了,以示對陳絕無私情。妻子跪在腳下求情,被他一腳踢死!無論戰場對敵還是私下樹敵,他對敵人出手總得毫不留情。誰若結下元開道這樣的強敵,不把他殺死,是無法安寢的。”
車中人聽燒紙人這樣說着,靜靜站在那裡,不見一絲鬆懈之色,也無半分躁意,手中之劍,凝定如山。
燒紙人見狀,心中輕輕嘆了口氣,道:“前年寒食,輪到董飛狐倒楣。他在子夜天津橋上遭到狙殺,狙殺者使的是魁星筆。董飛狐仗着輕功高超,他一路從城內逃到城外,由城北門逃入北邙山裡。前後逃亡路程將近百里,先後負傷七處,分別是左臂,左肩,左胯,右肩,右臂,咽喉,最後逃到這裡,喉節被擊穿而身亡。”
車中人冷笑:“既然他輕功好,就讓他自己逃到這裡來畢命,省得我叫車把他屍體運來了。”
“董飛狐本是飛狐關守將之子,生在軍門之中,長在關塞之上,從小被授騎射武功,加之身秉異賦,跳縱如飛,被稱爲‘天下輕功第一’。後遇北周大將獨孤信,收爲親衛。身經百戰。獨孤信嫁女,把董飛狐作爲家將,隨着到了隋文帝麾下。大隋伐陳,文帝撥他歸屬揚州總管、晉王楊廣,並與時爲清河公的楊素相識,楊素欣賞他的絕世輕功,厚加交結,結爲異姓兄弟。”燒紙人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董飛狐精於飛劍刺穴之術,對各派武功詳加推究,尋找其漏洞。‘雲中三十六刺’專攻人薄弱關節,令人最爲頭疼。當年,張千秋本來可以逃出楊素手下圍攻,都是被他在外圍擋回,終令張千秋被圍殺!”
車中人眉宇沉了一沉,目光中恍若有一道電光閃過:“如此說來,最後‘一筆點喉’取命,還是便宜了他!”
燒紙人看了一眼車中人:“那次,你是叫安吉車行的‘魔哨子’李國棟運的屍體。把屍體送到飛狐關去了。李國棟也沒再回洛陽,讓他到幷州老家去謀營生了。”
車中人沉默不語,只是靜靜聽着。
燒紙人看着車中人,大笑:“去年殺拓跋闢疆,沒想到獨孤殘刃也跟來吧?”
車中人冷哼一聲:“來了也好,省得我多費手腳!”
燒紙人說:“拓跋闢疆是悍將,獨孤殘刃是霸將。‘闢疆金槍’,加上‘霹靂輪刃’,這一壺夠你喝的。”
車中人眉睫一動不動,凝定着眸色寒如深潭:“雖然車毀馬斃,爲我駕車的‘鐵馬’歐陽銳也被飛舞而至的‘霹靂輪刃’斷去一臂。但兩大凶人終究還是被我所殺!”
燒紙人喟然長嘆:“拓跋闢疆來自突厥部落,獨孤殘刃是鮮卑高手,兩人得楊素擢自軍伍,爲楊素之左右扈衛,親信無比。這十幾年楊素享多大安樂富貴,他倆也就享多大安樂富貴。逼人富貴,並不是人人都能享得的,他倆終於還是爲楊素捐了命。”
車中人冷冷道:“賬既已對過。該輪到你了!”
燒紙人腰挺直了:“斬草不除根,來年再發青。我們終究要一決生死!”
車中人聲音突地拔高:“若非你向楊素告密,家父怎會落入楊素老賊圈套,除奸不成反被殺?要論死,第一該死的,便是你!”
燒紙人淡淡道:“誰該死,並不是憑口舌決定的。只有強者,才能定人生死。”
燒紙人反手抽出劍來:“|我雖然姓雲,雲家雖然以精於兵器械具機關暗器製作著名天下,但我不是我堂弟屯衛將軍雲定興,我是以武藝戰功,而位列將軍的!”
燒紙人這一說,喬二頓明白這燒紙人是誰了。
燒紙人的堂弟屯衛將軍雲定興,是“長安十絕”中的“神手雲”,爲兵器具械機關暗器製造世家雲家的掌門人。長安的王公大人、將相百官、貴族子弟,武林中人,以能得雲家器具爲榮。如雲定興爲許國公、大將軍宇文述設計製作的馬鞍韉,精良之極,在款式上也自別出心裁,后角故意留了一道三寸長的白口子,稱爲“許公缺勢”,這款馬韉被長安貴族紛加模仿,備受賞識。雲定興所制的硬弓勁弩,神兵利箭,更爲武林中人所寶。
然雲定興出名,還在於他說過一句非常精彩的話,這句話被流傳天下。那就是他大外孫出生的滿月酒宴上。說起他的大外孫,非同小可。乃是他女兒雲氏與當時的東宮太子楊勇所生之子。他美麗的女兒,被封爲昭訓,史稱雲昭訓。楊勇對雲昭訓之寵愛,超過太子妃元氏。而元氏乃是北魏皇族元孝矩的女兒。是隋文帝還沒當北周宰相時所結的親家。楊勇與元氏婚姻冷淡,自然無所出。倒是與雲昭訓連生三個兒子。在雲定興大外孫、也是隋文帝的大孫子楊儼出生的滿月酒宴上。隋文帝抱着長孫,先是高興地說:“這可是我家的太孫。”——太孫者,太子之子,將來要繼承皇位的。大家聽後都很開心。但他又補了一句:“可惜生的不是地方。”意即遺憾不是出自太子妃元氏這皇族之母,而是爲雲昭訓這工匠之女所生。雲定興聞言,不卑不亢地答道:“真正的龍種,自然是從雲中而出。”
太子楊勇後遭廢黜,全傢俱被隋煬帝所殺。但作爲楊勇岳父的雲定興因精於製作兵器具械,雲家又爲武林世家,威望素著,而被隋煬帝以“大隋不可無天下第一能工巧匠”爲由而大敕,不但不死,後來還提拔他作了十二衛中的屯衛將軍。後來隋煬帝雁門被圍,第一支趕來馳援的,便是雲定興。雲定興爲屯衛將軍,而真正爲國立下戰功的是他堂兄、上將軍雲武功。
雲武功一直是皇宮羽林軍將軍,以劍術稱道諸衛軍中。因常仗劍近身護衛皇帝,是不多幾位被允許帶刀劍入殿的忠心侍衛將領,被朝野稱之爲“日邊雲”。
雲武功的劍爲“雲家六大神兵”之一、傳說有“聚影分水”之能、遇警自鳴之靈的“玄冥”。
雲武功劍甫拔出,異事立見:一團白霧呈長條之狀,將劍灰濛濛的劍光淡淡護罩。
車中人見狀,深吸一口氣:“不愧爲‘玄冥’之劍!”
車中人說話聲音陡變遙遠,大團大團的霧氣向車中人涌來,愈布愈濃,如一重重白紗將車中人重重包裹起來,以致後來,只能隱隱約約見白霧中有一道黑的影子,若虛若實若有若無。
“好小子,竟然得修黎山老母的‘霧隱大法’!”雲武功目注車中人身隱在一片白霧中,到後來竟至難辯身影,喃喃念道,“獨孤城主的面子好大啊!”
喬二看着雲武功淵停嶽峙的身影,與從四面八方向“玄冥”寶劍若一條條神龍縮小變細了身子游入劍中的雲霧,雖未明究竟,但也知雲武功這一手劍法非同小可,那劍像一條久渴的旱龍一樣將無數雲霧吞入進去,只覺圍繞劍身的那團白霧愈加純白,白得如霜雪也似成了一道厚厚闊闊的白物白光。喬二懷疑這柄寶劍竟不是劍,而是一條龍,吞雲吐霧的龍,行雲布雨的龍。若不是龍,又如何能吞進去如許源源不斷的雲霧?
喬二更不明白,這麼多霧吞進去有何作用?這劍法的神妙在哪裡?但隨着那劍吞進霧氣越來越多,喬二漸漸覺得自己胸口的壓力也越來越大,大得只覺心怦怦地跳得厲害,似欲從胸中蹦出一般。
喬二覺得不但如此,彷彿有誰掐細了他的鼻子眼,甚或把他鼻子給掐住封上了,他覺得呼吸也艱難起來。
這一切,就像是溺水的感覺。
怎麼會這樣?喬二想喊出聲音來,但被封了穴道,叫不出聲來。
他只覺自己胸中越來越難受,彷彿有一座大山從頭頂向下一點點地壓下,同時四周也被銅牆鐵壁一點點擠壓起來。
這時,他看到自己的眼前也滿是白霧,霧彷彿越來越大。霧中,那一堆火,火苗低低的,只有寸把長,並被壓得扁扁的,發着藍綠之色。向來路望去,那一點點綠瑩瑩的燭火由遠到近,竟一一還原爲黑色:所有的燭火,全都滅了!
最後,只聽噗的一聲,那堆火也全都滅了,像有一隻巨掌輕輕壓上去,蓋滅/撲滅了這無數火苗。
黑暗頓像一道巨大的幕布,遮天蓋地地蓋下來……
就在這時,如餓虎在寒夜高崗上望着孤月,一道嘯聲,淒厲而雄勁的劍嘯,驀地衝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