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素想到這裡,只覺心中極爲空空虛虛。
想不到皇帝還是對自己下了手,毫不念當年自己極力把他推上皇位之恩了!
自己,已成皇帝極爲疑忌的大敵了!
雖然自己也有覬覦大位之心,但隨着自己年歲已高,精力已大不似前,不復以登上大位爲念。只想順其自然,得保蓋世富貴。若有所動,也得待皇帝失德,國家亂政,有這時機出現纔會動。否則,只是爲子孫將來取天下作些準備。
若教自己貿然動手,於理、於心、總有一種不忍之感。畢竟,這是自己一手扶起來的皇帝!看着他執政,所作所爲,頗對自己脾性,就像自己坐在那位置上一樣,每件事都大暢心志:建東京新城,開南北運河……但,他,還是對自己,動了!
楊素想着這些,一時有些迷茫起來,傷感起來,心中只覺百感交集,直欲一哭。
但他咬着牙,默默看着眼前滾滾黃河水,心中如滾如沸,憤怒似火山欲要爆發,但卻無法一言!
因爲眼前都是他的部下,子侄。他是他們的共主,統帥。“夫將可樂而不可憂,謀可深而不可疑。將憂,則內疑。謀疑,則行不果決。”“夫將不可怒,怒則衆懼,懼則生畏,畏懼之衆,不足吞敵。”數十年領兵統軍的經驗,使他強忍內心悲憤驚懼,極力做得臉沉如水,若無其事。
這時,楊玄縱向楊素遞上一隻擰開蓋子的皮革扁提。
每遇大事,楊素愛喝一口烈酒,以爲鎮靜,這已成了司徒府中公開的秘密,楊素的慣例。
所謂扁提,就是北方胡人軍中流行的扁形的提壺,軍士掛在腰間用以盛酒或水的容器。
楊玄縱將扁提打開,便有一股香冽的酒香溢出,楊素的喉嚨頓滾動了一下,飄拂的長髯振奮在風中,似陡然有了勁意。
楊素接過扁提,咕嚕嚕一口氣將一扁提酒全灌下喉嚨。
楊素抹抹發亮的長髯上沾的酒星子酒珠子,哈出一口濃烈的酒香,笑罵道:“奶奶的熊,哪個小王八羔子,竟連太子也敢毒害!”
楊玄縱陰陰笑道:“這太子,自然是毒錯了、代太師而死的冤死鬼。這回太師飲下的這滿滿一壺‘劍南燒春’加‘拋青春’中,混有一十三種毒藥合成的無色無味至毒無解的‘毒龍屠蘇汁’,那是再也毒不錯了,也算爲太子找回一點公道!”
楊玄縱這般說話,全無他作爲兒子對父親的敬意,大異他平日口吻,而且聽他口氣,剛纔遞給楊素所飲的酒中,竟然含了無藥可解的毒藥!
“——你不是玄縱!”楊玄感首先發現不對。“你是誰?玄縱何在?”楊素臉色一變,身形一晃,攔住楊玄縱去路,已仗劍在手。
楊玄縱身子一閃,形同鬼魅,如一道淡淡影子,從楊玄感與楊素中間飛閃而過,到了楊素背後。
他一經閃過楊素,身子一縱,如騰空而起的怒鷹,躍入空中,施展絕對輕功,向西飛撲而出。
“豎子敢爾!”楊玄感大怒,手一振,手中槍頓化爲一道光暈,呼嘯而出,劃一道弧度如天懸長虹,向那奔逃的楊玄縱射去。
槍頓把楊玄縱釘在地上。
楊玄感隨槍撲至,一把將楊玄縱提起。
楊玄縱臉色,正迅速變黑。
“服毒自盡!”楊玄感心中閃過這個判斷,馬上用手掐住他兩頷,掰開他嘴,要爲他摳出毒藥。
“……晚了……”楊玄縱道,聲音已有些含糊不清,似乎舌頭正在發麻、變大,長滿了整個喉嚨。
“說!到底是誰派你來害大人的?”楊玄感目眥決裂,目射怒火,臉色鐵青,舌綻春雷般喝道。
“……shi(是?史?)……萬歲……”那人未及把話說完,頭一側,斷了氣。
隨着那人最後一口熱氣從楊玄感臉上飄過,那人在楊玄感手中的重量頓覺一輕,變得發硬起來。
那人臉上頓變得皺薄空癟起來,一副皮不附肉的樣子。
“原來是易了容!”楊玄感冷笑一聲,一把抓向那人的臉,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應手而起。
被揭開臉皮的人,是一個只有楊玄感才認識的人。
“‘無影人’!”楊玄感看着這個淡眉細眼、喉結平平的人,失聲道。
“無影人”申平凡是他“獨孤城”中的殺手之一,精擅下毒、易容,輕功極高,“五毒青煙掌”爲武林一絕。
不想在此時,此刻,這個“獨孤城”最聽話、最不須設防的心腹殺手“無影人”申平凡竟假扮弟弟楊玄縱,暗算了父親大人!
“可惡!”楊玄感怒不可遏,大喝一聲,一掌擊下,一股大力應手而生,頓將申平凡的扁長的腦袋擊成稀巴爛!
“史……萬歲……”楊素看着被暴怒中的兒子一掌打爛的血肉模糊的殺手的腦袋,**般重複了這個神秘殺手“無影人”臨死之言,眼前頓浮起當年史萬歲被文帝下令廷上宿衛衛士亂杖擊斃的情景,他眼前不由晃過無數雙史萬歲威嚴而譏笑的眼睛。
那眼睛中含着的揶揄與諷刺,如一根根針射向楊素的心房。
楊素頓有一種鋼針穿心的痛感。
“是……萬歲……?”楊素強壓住心頭髮出的劇痛,痛使他腦子一清,清醒地明白當前的局勢:原來,在兒子的‘獨孤城’裡,皇帝都安排了死士假扮殺手作爲“死間”,自己千防萬防,還是着了楊廣那小子的道!
雖然貼上了一個太子,皇帝挑在這當兒,挑自己心神最不寧之時,及時發動,讓這“無影人”一壺毒酒,要了自己的命!
本來,這個“無影人”應有生還之機吧?——只要他不馬上變臉,說出這一切來。
那麼,這個“無影人”不計生死說出毒殺自己的真相,說出“……shi……萬歲”,也是出自皇帝一種有意的安排了:既要讓自己明白皇帝對自己下了手,又要讓自己把這筆帳算在“史萬歲”身上。若自己把這筆帳算在“史萬歲”身上,便子孫可以平安地保着富貴,繼續當官發財下去。
若自己把這筆帳定要清清楚楚地算在皇帝身上,明告子孫與天下人,那就立馬發起弘農楊家的反叛,與朝廷爲敵了。
而若是這樣,那麼玄感,以及可能已落皇帝手中的玄縱,還有所有弘農楊家的人……都處在皇帝大軍重兵與刺客殺手的彀中,皇帝可以隨時要取他們的命吧?
好一個狡詐惡毒的楊廣!不想老夫英雄一世,竟爲豎子所謀!
楊素這時才痛恨自己平日何等輕視這個由自己一手扶起來的小楊廣了。這個比自己輕上四十多歲的乳臭未乾的小小子,當年的皇次子、晉王、以風流文采自命的揚州總管楊廣,居然、竟然會如此心狠手辣、處事深沉、辦事老道!
自己終於,還是,遭了算計……且有苦說不出來!
……楊素臉上陰晴不定,目光直直地看着地上“無影人”申平凡的屍體,忽然發出一陣大笑來,笑得長髯都抖動起來,在日光中閃閃發着銀光:
“好!好個史萬歲!竟然陰魂不散,找上了老夫!”
楊素濃眉環眼,相貌威武,笑聲豪邁:“但區區毒藥,能奈我何?”
楊素說完,仰天發出一陣大笑,聲震長空。
楊素大笑道:“史萬歲……紅拂……嘿嘿,老夫守在這裡,看你往哪兒逃?”
他這話,意思是要扼守這河口,擒拿紅拂,爲“史萬歲派殺手用毒酒暗算毒害案”進行報復!
楊玄感望着猶自威風凜凜的父親,心中頓明白父親心思,被父親那巨大的無私之愛所感動,只覺胸中一股熱血在心中澎湃、沸騰,全身都熱起來。
他眼睛溼潤了,但在父親威嚴的目光下,強忍住熱淚,大聲發着命令:“各隊聽令,一切服從王仲伯將軍指揮,渡河,設伏,準備攔截、狙殺李靖、紅拂這對背叛朝廷、膽敢刺殺聖上的惡賊!”
“國公大人箭頭所發之處,便是箭射目標,違令者,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