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金市東“五柳居”酒樓上,李密與一個相貌豐偉的錦衣漢子已酒過三巡。
那錦衣漢子猛幹一鍾美酒,抹着髯須上的酒滴,叫着李密的字,笑道:“玄邃,沒想到我劉文靜也來大興城吧?”
原來那劉文靜字肇仁,祖籍彭城,後遷京兆武功,出身將門,胸懷大志,腹有韜略,**談論天下月旦人物,談到慷慨激昂之處,肘揚髯奮,意氣風發,最對李密的脾性,是李密的摯友知己之一。因說話投機而交往日多,後來竟互生敬慕而結姻親。
劉文靜雖有大才,但家道中落,地位卑微,不過爲小小七品晉陽縣令。與李密的世襲蒲山公之爵位相比,尊卑懸殊。但兩人都是矯矯不凡者,惺惺相惜,自不論世俗官爵高下,親逾兄弟,彼此都以字直呼,一旦相遇,則煮酒論英雄,作長夜之談。
“肇仁兄之來大興城,於我猶如旱苗之逢甘霖,龍虎而會風雲。”李密喜道。
“怎麼,在大興城如此不得意?難道以大興城之大,竟然沒有一談之人?”劉文靜揚眉。
“盛名之下,其實難符。”李密說,“整個大興城,也只有二三子可以一遊。”
“有什麼出色人物,爲我介紹介紹。”劉文靜懇切地說。
“若論大興城裡人物,這一代出色的也就楊玄感是個豪傑了。”李密說。
“比兄如何?”劉文靜問。
“玄感之父楊素倒識人,言我才幹學識在其子之上。玄感對此,頗爲不服。其實在我看來,兩人是各有所長,才具在伯仲之間,若論器局,則在下小勝玄感些許。”李密飲下一鍾酒,淡淡道。
“能說具體些麼?”劉文靜眼睛發亮起來。
“玄感武功高強,能征善戰。若論決機兩陣之間,喑嗚咄嗟,使敵人震懾,我不如玄感;但要論驅策天下賢俊,各申其用,制定謀略,策應變化,開創大局,玄感則不如我矣。”
“我聽到一句民謠。”劉文靜目光深邃如海,看着李密,“也許,應在你身上也未見得呢。”
“願聞其詳。”李密見劉文靜鄭重其事,頓放下酒鍾,挺直了身子。
“桃李子,皇后繞揚州,宛轉花園裡。勿浪語,誰道許?”
劉文靜輕聲地念出這首神秘的在民間流傳的歌謠,目光炯炯地看着李密:“人們都說,這首民謠是說‘十八子,作天子’呢!”
李密一呆,復長聲高笑。
“不知玄邃笑什麼?”劉文靜不解地看着李密。
“我雖胸蘊大志,但哪有這樣大?”李密道,“我寫有一首詩,讀出來,你便可知我志向了。”
“請。”劉文靜道。
“金風蕩初節,玉露凋晚林。此夕窮途士,鬱陶傷寸心……”李密低誦着自己的詩作。
“知兄拜過包愷爲師,研學《史記》、《漢書》與兵書。想不到詩文也當行。”劉文靜聽着李密低吟詩句,一嘆道。
這句話貌似讚歎,劉文靜眼中,卻含了譏誚的笑意。
李密臉一紅,略頓一下,慷慨續吟:
“樊噲市井徒,蕭何刀筆吏。一朝時運合,千古傳名諡。寄言世上雄,虛生真可愧!”
李密高吟至此,慨然道:
“弟爲北周邢國公之孫,大隋柱國將軍、蒲山公之子,蒙廕襲國公之位,碌碌無爲,徵逐酒食,銷魂胭脂。此誠弟之恥辱也。願俟異日,爲兄一展胸襟,以博不朽之名。當求能建功勳於國家,立聲名於萬代。”
劉文靜低低一笑,舉起酒鍾道:
“好,如此,爲吾兄雄心壯志早遂而浮一大白!”
劉文靜將滿鍾之酒,一飲而盡。
李密長笑道:“難得吾兄相聚,來,再來一罈‘石凍春!’”
這時,樓下腳步急起,一人邊走邊喊道:
“報國公,大事不好,紅拂姑娘,與宇文大將軍打起來了!”
“什麼?紅拂與宇文述打起來了?”李密聞言,喝下的酒一下全醒了,彷彿誰向他當頭澆了一桶雪水。
“那宇文述,說來還是你的恩公呢。”劉文靜看着酒態頓無的李密,輕輕道。
劉文靜所說的,是當年李密作爲蒲山公之子,入選宿衛,被皇帝所忌,是宇文述明白皇帝心思,巧妙地勸說李密離開了皇宮衛隊,避開了殺身之禍。當時爲御林軍統領的宇文述委婉地對李密說:在御林軍混日子都是王公大人不學無術的紈絝子弟,像你這樣有才氣的人,不應該在此充虛度光陰。李密覺得宇文述所言甚是,遂有告假杜門謝客,攻讀羣書,拜博學名家包愷爲師之舉,終成其學,以致連博學多才文武雙全的尚書令楊素也驚歎其才識非凡,令子玄感與之交遊以獲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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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切,說來,全拜當初宇文述一語之賜。故劉文靜謂宇文述於李密有免禍之德,成全之恩。
推開宇文述與自己有恩不說,即論武功,宇文述正當其武學巔峰之期,“八大名將”中楊素老,韓賀死,萬歲誅,伐陳老將,唯宇文述一人正當其盛,世無其匹。以紅拂一介女流,縱有劍術傍身,又豈是出身破野頭家族武川鎮名將的對手?
——原來這宇文述本爲北周皇帝宇文護家族的家奴,本姓破野頭。因功被賜國姓宇文。他以武功高強而被任命爲北周大宰相宇文護的親兵統領。身爲武川鎮出身的老將,平定尉遲迥每戰必勝,在周朝時即被封褒國公。後入隋爲上柱國將軍,伐陳之役,與楊廣交結,成爲楊廣心腹。楊廣爲揚州總管,特調他爲壽州刺史,以爲犄角之勢。倚重之重,無與倫比。以功而被封許國公。
宇文述獲北周宇文家族秘傳武學,爲武林別張一幟,無人得窺其高深。其子宇文化及、宇文智及因得其武學真傳,遂縱橫京都,**文武,無人能制,被王公大人們背地喚作“魔頭”。
現在,紅拂對上了宇文述,如何能討得了好?
宇文述爲朝中“七貴”中人,與宰相蘇威爲文武之首。他縱殺了紅拂,已被皇帝忌疏大權旁落的司徒楊素,又能奈其何?
這事,便連楊素出馬,也不頂用了!
李密正苦思對策之時,那報信之人站在李密面前,不由催道:“‘十三鷹’已都在馬上,就等主公下令。那宇文述帶了兩隊精兵鐵騎,對付紅姑娘。紅姑娘危如燃眉,望主公早決!”
那人所說的“十三鷹”是李密平日所交的十三個武林高手,俱以鷹名爲綽號,爲李密所養的死士,隨時可爲李密血戰赴死。
李密望向報信之人:“此時,楊玄感、沈飛、蔡允恭各在何處?”
這報信之人是李密負責大興城諜情偵探的“飛犬”靈歧,靈歧手下有“二十四狐”專事搜探信息,大興城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他們耳目,一有所得,飛鴿傳書。李密有了靈歧,等若把大興城一草一木一舉一動,全都瞭如指掌。
“楊玄感在親仁坊,蔡允恭被宇文化及堵在天街,‘肉飛仙’沈飛距紅姑娘最近,與紅姑娘與宇文大將軍相鬥的‘朱翠閣’隔了三條街。”
李密陡然有了定奪,冷靜地道:“其餘都不要動,只令‘沖天鷹’仇七去向楊府報信。”
李密眼中閃着光輝,淡淡道:“以沈飛之能,宇文述武學再高,也是難佔上風。只須‘肉飛仙’撐得一兩個時辰,西京留守楊素、柱國將軍楊玄感父子便可率軍以靖平京師爲由,鎮壓宇文述所帶兵馬了。”
李密好整以暇,向對面劉文靜斟酒,微笑道:“肇仁兄,來,繼續。咱們便以《漢書》下酒如何?”
劉文靜笑:“昔劉季子酒後斬白蛇於道,遂有我大漢之興。兄玄邃之外又字法祖,這祖,可是此祖麼?”
李密目光閃動,道:“此祖豈我李密敢法?君子見時而作,因時而動,祖先輩可法者頗多,風雲際會,握龍馭虎,不能爲項劉,即爲韓信子房輩,亦足矣!再不成,也當爲高陽酒徒,令雄主改容,風雲變易,調三寸不爛舌,下齊城七十二,亦成一世之名。”
劉文靜哈哈大笑,指着李密:“若逢其時,兄得非也要法新莽之政、效魏武之舉?作那掀天揭地的大文章?”
李密一愕,隨即放聲大笑:“正是。正是。知吾者,肇仁也……”
兩人酒酣情熱,逸興遄飛,似是已忘大興城裡某處,正有一場龍爭虎鬥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