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濃霧山道,喬二藉着馬車四角上點的“氣死風”馬燈,慢騰騰地趕着孤車得得地行走在兩旁滿是墳冢的山道。
喬二邊走邊苦笑自己竟會找上這份美差,說出去別人一定以爲他在說鬼話:哪有半夜三更在霧天趕着車在北邙山裡行的?除非是被鬼迷心竅了。
但喬二知道自己沒有“鬼迷心竅”,自己一切很正常。在這深夜霧邙山裡,除了自己,還有一個人也與自己同樣清醒,明白自己在幹什麼。那就是後面坐車的人。雖然喬二不知坐車者是誰?但他知道這人武功很高。因爲當他在騎驢青衣女子一走開後,就想驗證是否真有人上了他的車。但他纔要撩綠車簾兒往裡瞧,陡然他撩車的腕脈一陣針刺般劇痛,從手到肩乃至半個身子,都變得僵麻,動彈不得:那是被武林高手以巨大的真氣罡勁凌虛制穴,下了禁制。與此同時,車內傳出一個陰惻惻的聲音,冷若冰霜:“你若再存想掀車簾子的念頭,你就得永遠躺在這山裡與鬼魂作伴了。”
車內人下着不容違背的命令:“好好趕你的車,不要停下,不要向後看。到了地頭我自會叫你的。”
喬二知道江湖人有許多禁忌,觸犯不得。此後再也不敢輕舉妄動,乖乖地趕着車,直走到現在。中途他唯一做的一件事,就是在天黑霧濃馬看不清山路踟躕不前時,燃亮了馬車四角的四盞“氣死風”馬燈。
當在黑夜霧裡又走了約摸三四十里地的時候,黑夜霧山道上,開始出現異事:每隔百步遠,便有一團在霧裡閃着綠火的牛油大燭點在道旁的墓碑上,使前面路程更顯詭異陰森,彷彿這車不是行走在人間,而是行在陰曹地府一般,加上不時閃過的綠幽幽的鬼火,偶爾從濃霧夜深處傳出的狐犬夜哭之聲,饒是喬二膽大,也不由神寒魂顫,毛骨悚然。
像這樣閃着綠火的路邊牛油大燭走過第九十九盞時,再前面,遠遠的,在霧中現出一堆野火來。
乘車人冷冷道:“往火光行。待會不管你見了什麼,都不許出聲。只要你從頭到底保持沉默,事後也不把所見的泄出去。待事後只要拉上叫你位的東西送到指定的地頭,這四十兩銀子你算是賺上手了!”
喬二心裡冷笑:孃的,你真以爲老喬貪那四十兩銀子了!老子擔着性命關天的危險,就爲了圖看個明白,日後好向人說事呢。
但這會兒不能這般說。喬二沉聲回道:“爺,你只管放心。小的只當什麼都沒看到,什麼都沒聽到。小的就是整個一個瞎子、聾子,而且還是啞巴兒。”
說話間,便來到了離那堆火光不遠的地方,已望得清前面的情景。卻見是有人在一個黑石頭建的墓碑前燒着一堆紙錠。在火光閃閃中,透過霧煙虛薄的煙氣霧氣,可見黑石頭墓碑旁另有一座墳墓,那座墓前面樹了一塊高高的有些殘缺的灰灰的石碑,上面是陰文銘着“大隋上大將軍、左領軍將軍、拜河州刺史領行軍總管史公諱萬歲之墓”黑字。
原來,這裡是挨着大隋朝一代名將史萬歲之墓了!
奇的是黑石頭墓碑上,卻空無一字,也不知誰竟有此身份,敢與史萬歲墓冢比肩。
在大隋一朝,有“四大將四上將”之說,文武全才的四大將是韓擒虎、賀若弼、楊素與史萬歲。四上將是宇文述、張千秋、雲武功與郭衍。這八人被民間編排成一句話,叫做:“輔伯彥文,處道子通。千秋萬歲,文述武功。”其中“輔伯”是大將賀若弼的字,“彥文”則是後因戰功吏治被封真定襄侯郭衍的字。“處道”與“子通”分別是楊素與韓擒虎的字。四大將武功韜略難分上下,以致有當年還是太子的隋煬帝向賀若弼問其他三大將軍與賀若弼誰最高明的故事。當時,自負的賀若弼回答是:楊素是猛將,非謀將;韓擒虎是鬥將,非領將;史萬歲是騎將,非大將。當楊廣追問:“那大將是誰?”賀若弼說:“唯殿下所擇。”意在逼楊廣承認只有他賀若弼纔是大將。饒是賀若弼自負,也不得不把精於騎射、以“天下第一神箭”與“天下第一騎士”揚名天下的史萬歲稱爲“騎將。”
當年,史萬歲因捲進大將軍爾朱勣謀反案中,被削奪上大將軍職位,發配敦煌作戍卒。他所在之隊的隊長非常驍勇,常常單騎深入突厥境內去搶回被突厥人搶去的漢人羊馬,與突厥勇士相鬥,每次都有大收穫。這個隊長便是後來的名將張千秋。史萬歲當時由京城的繁榮之地來到邊塞苦寒之地,面對窮塞惡山惡水,大漠荒戍,不由借酒澆愁,常喝悶酒。喝醉了便敞着懷躺倒地沙漠之上,望着廣袤大漠上的孤月發呆。被豪勇的張千秋所鄙,有次史萬歲那一付全無鬥志的疲塌模樣,終於使張千秋光了火,把史萬歲大大折辱了一場,並用鞭子抽打。這一來,終激起史萬歲消沉的鬥志。史萬歲向張千秋說:別以爲你有什麼了不起?單騎入虜境,何足道矣!給我一匹馬,一張弓,我也能如此。史萬歲討得一匹劣馬,攜了一張硬弓,衝入突厥境內,三天後歸來,後面跟隨的被搶回來的牛羊如漫天蓋地涌來的白雲。從此,張千秋與史萬歲結爲戰友,兩人時常同行,直馳幾百裡,在突厥境內縱橫無敵,威震北方各族。
開皇三年,隋文帝派秦州總管竇榮定率大軍前去打擊突厥。史萬歲待大軍開來之時,自往大帳求見竇榮定,要求收錄他。竇榮定得史萬歲,遂於前來迎敵的突厥阿波可汗下挑戰書:“士卒有什麼罪過,令他們互相廝殺?不如各派一壯士一決勝負!”突厥以騎戰之勇稱雄天下,阿波當即答應,以突厥第一勇士出戰,史萬歲則以敦煌戍卒的身份出戰。戰鼓擂響,雙方各自從陣中馳出,只見史萬歲縱馬如飛,與敵騎交會之時,從馬上躍起,勇若天神,手起刀落,斬得敵人首級又躍回自己馬上,策馬而回。突厥大驚,不敢再戰,撤軍而去。這一仗,史萬歲以敦煌戍卒一人而退突厥大軍,被傳爲武林神話。也使史萬歲重新返回隋高級將領行列,因功被拜爲車騎將軍。
統一江南之戰,史萬歲因功加上開府。江南統一之後,江南高智慧部叛。史萬歲又被楊素調來征戰。史萬歲率二千人自爲一路,自東陽別道行進,翻山越嶺,前後七百餘戰,轉戰千餘里,攻陷了難以計數的洞穴,中間一度與大軍失去聯繫,孤軍作戰達一百多天。以致大家都以爲他全軍覆沒已戰死!直到汲水人在江流上拾到史萬歲投在江中漂流而下的密封竹筒裡的的書信,才知他已在南方收復了無數地方。
史萬歲以勇戰名聞天下,以致有一人威名嚇退突厥大軍的故事。開皇二十年,雄踞北方的突厥達頭可汗大舉入侵隋境。史萬歲與漢王楊諒出兵馬邑道,與兵出靈武道的楊廣、楊素所率軍隊合擊突厥。史萬歲率軍先與達頭可汗的大軍相遇,當達頭可汗遣人打探這支隋軍的主將是誰,回報是史萬歲,復問:“是否敦煌戍卒?”當他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竟懼怕得失去鬥志,立即下令沿原路撤退。史萬歲聞報,揮軍猛追,一氣追了一百多裡地,才追上突厥,發動攻勢,斬敵一千多騎,大破突厥。達頭可汗率殘部再逃,史萬歲一直追入沙磧數百里,後慮兵家不宜孤軍深入的訓條,才揮軍返回。
史萬歲如此英雄人物,誰堪與他比肩?竟敢把墓與他建在一起,近得不分畛域?
這黑石頭墓碑的主人,又是誰?若是大大有名的人物,爲何上面不寫他的名字?
而這深更半夜,濃霧天裡,孤身一人,爲這黑石頭墓碑燒紙的人,又是什麼人?
喬二看得滿腹疑團,史萬歲的英名,威震朝野,婦孺皆知。史萬歲以一人退一支軍隊,以威名退突厥大軍的故事,可說是家喻戶曉。史萬歲後被楊素陷害,死於隋文帝之手,當時天下人都爲之震撼,一片痛惜之聲。當廷杖殺史萬歲的隋文帝后來也深爲後悔。史萬歲被害後,他的結義兄弟、驃騎上將軍張千秋曾設伏狙殺楊素,爲史萬歲報仇,結果不知怎的,被走漏風聲,反被楊素所算,張千秋被楊素所約的武林高手、軍中勇將所圍殺,被亂刃分屍而死!楊素助煬帝登上帝位,權傾朝野,史萬歲、張千秋之事若在市井談論,常被突然冒出的虎狼軍士扭送軍營,輕則一頓棍打,皮開肉綻,重則損肢折骨,性命無歸。長此之下,連史萬歲、張千秋這些字樣,都成禁忌了。
想不到這深夜,濃霧,邙山裡,竟還有人在史萬歲墓旁,爲一個無名人燒紙錢。這無名人,既與史萬歲墓地連在一起,便非親即故。如此說來,這人,豈非與史萬歲家,有着什麼干係?
那麼。這深夜叫自己趕車來的人,又與這燒紙人是什麼關係呢?
喬二正存想間,忽覺腦後一陣刺痛,隨即腦中一麻,變得麻木起來。
他雖然還能聽得見,看得到,但他全身再無法動彈半分。這樣木木地僵坐在車上,像個泥塑木雕的菩薩。
隨後,一人從車內輕掠出來,如一道黑煙,晃過喬二眼前,向遠處那火堆旁的燒紙人掠去。
那個燒紙人一身縞素如霜,在黑夜裡,火堆旁白得亮眼,讓人想起邙山的無數白骨的慘白之色。那個人蹲在火堆,手裡以一根細長的樹枝撥着火,蹲在那裡的身影,如一頭白虎,淒涼的白虎。無涯的空虛包圍着他,空虛外還有無涯的霧與黑夜,在他背上,彷彿邙山整座山的沉重都壓迫着他,使他直不起腰來。
那個從車內掠出的人,距燒紙人一丈五六距離,驀地停立。
這人掠出如燕,驀停如樁。彷彿他整個人與腳下的土地連在一起,是一個從地裡長出的樹樁。
燒紙人向來人與不遠處的車馬冷冷掃了一眼,把火再撥得通透一些,火焰帶着歡勢,向空中跳躍,形成一朵朵被火堆虛虛托起的火苗。火苗根部藍綠不定流轉,火尖則金黃透着酒紅,中心焰心則透出銀白來。火堆上空,則繚繞着煙霧。黑煙白霧交雜,使天空在火暗紅的背景上,顯得詭譎而瑰麗。
燒紙人邊撥着火,邊輕聲淡氣地說:“很好。你來了。”
車中人看上去身形高挑,但不過中等略高身材,全身黑色衣靠,臉上蒙着黑布,只露出一雙冷如霜電的眼睛。
車中人反手從背後慢慢抽出所負的寶劍。一道亮如秋水的劍光,在他腦後漸長,長至盡頭,陡地劍光一閃,恍若天空閃過一道閃電,他已把劍橫在胸前,左手劍指,輕搭在劍上,整個人卻如站在虛空中一般,給人浮在地面上的感覺。
車中人的聲音清而冷,冷冽得如深山古泉。
車中人問:“你的後事安排好了?”
燒紙人站起,大踏步向外走去,走進外面被霧包圍的黑暗中,隨着那咚咚的腳步聲由近而遠復由遠而近,不過片刻之間,燒紙人又進入火光照耀的光明圈內,卻見他身材不過中停,
卻手擎黑漆漆的一件巨物,仿若托塔天王一般給人神力無窮之感。
再看他手中所擎之物,車中人不由心中一凜:那竟是一具黑漆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