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主公,沈光被攔在明瓦廊。攔住他的是大將軍麥鐵杖。兩人惡鬥,一時勢均力敵,非短時可分勝負!”
“報主公,‘飛鷹’仇七傳報,楊玄感聞報之後,已率三十騎出司徒府欲馳援紅姑娘,但甫出司徒府,被司徒府內人喚住,楊玄感回到府上去,迄今再沒出來……”
“報主公,蔡舍人被宇文化及攔在天街,也不知宇文化及勸說了什麼,蔡舍人笑聲淒厲,若瘋若癲,離開天街……”
……
各人訊息,一道道傳進來,報到蒲山公李密這裡。
李密推開杯,站起,站到窗口,負手而立,向紅拂遇險方向遠眺。
李密負在身後的手,左手橫握右掌,右食中二指屈起,不時輕彈着右大拇指,似是將大拇指當作了琴絃,彈着一支無聲的曲子,那節律,時緩時急,忽張忽弛,或長或短,變化不一,奇正相倚。
劉文靜端着一杯酒,舉到脣邊停住,眼直直地盯着李密負在背後彈着的手指出神,他嘴角微加牽拉,口脣翕動,若有詞聲喃喃。若湊近了聽,卻是含糊模仿着仙東錚琮的琴音,似在吟誦一支曲子。
這曲子,如被知曲者聽到,聽一會就會明白,他那口中發出的琴音,模仿的乃是琴曲《十面埋伏》與《高山流水》兩曲。奇的是一小節琴音是《十面埋伏》,下一節琴音忽已變成《高山流水》。正聽順了《高山流水》那“七十二滾拂”的段子,琴音一變,又化爲金戈鐵馬音節鏗鏘有力、節奏短促、險峻的《十面埋伏》!
而若這懂樂知曲之人,順着劉文靜眼光再看李密的負在背後的手,便豁然大悟了:原來劉文靜嘴裡所發的琴音,正是李密負手所彈的琴指指法。
這靜靜揹着大家而立在窗口的蒲山公李密,此時,心中正交匯演奏着兩大古曲——
《十面埋伏》,
《高山流水》!
在李密這靜默而立、全場肅靜到一根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到的氛圍中,樓下街面上待命的“十三鷹”中的其他“十二鷹”坐在馬上一聲重一聲輕的呼吸聲,馬的噴鼻聲、呼吸聲、以打着馬蹄鐵的馬掌輕刨街石發出的嚓嚓錚錚之聲,一一清晰地傳入衆人耳鼓上,被各自的心靈感受到,閱讀到。
在這當兒,衆人甚至羨慕起遠方那隱約傳來的高聲悠場的叫賣聲,那是沿街叫賣的人喊出的聲音。一個帶着粗厚的老年嗓音叫道:“蔥香胡麻美羊肉,五福餅啊——沈家的五福餅!”另一個聲音則帶着尖細的西域胡人少年的嗓音,說的卻是漢話,雖然有些生硬:“蕭家餛飩、庚家糉子、櫻桃畢羅,多味不託……開盒即食,樓將軍府家廟施食羅!”
這後面一人還不是叫賣的,而是代將軍府家祭施食的。想到大興城有名的“蕭家薇葉芫荽豆乾丁餛飩”、“庚家臘味蒹葭香米糉”以及那香噴噴的畢羅、薄薄的不託那含湯帶水入口而滑的滋味……衆人不由暗地微快朵頤,食指頻動,還有不爭氣的主,竟肚中擂起飢鼓來!
然而,國公沒有下令,誰也不敢動一步!
劉文靜看着周圍諸人站得筆直,胸脯挺挺的,齊悄無聲息如旗槍而立,不由暗地稱奇:看來蒲山公李密御下頗有其術,這樓上樓下,不下二三十個人,連帶店裡小二,也都像一個人似的不見動靜。
這二三十個,都化爲一個人的意志。這個意志叫動,就動,動如流星趕月,霹靂交加,風起雲涌。這個意志說靜,就靜,靜如只有一個人在場,呼吸,靜待。
難怪蒲山公在這樓上敢高聲放話,敢情,這樓,也是蒲山公的一所營盤,有着極嚴的紀律約束,令行禁止!
遠處,似乎傳來隱隱的刀劍相擊之聲……
紅拂,與宇文述在那裡,正作着生死相鬥!
這當兒,劉文靜已明白此事前因後果,不由心裡暗忖,李密,會作何種選擇呢?
——馳援?
——還是繼續等待?
如果繼續等待,他又等待誰去馳援呢?
難道,他對紅拂深知底細,相信紅拂,這司徒府上楚國公的一介家妓,會贏得下威震天下名傳八方的大將軍宇文述?
一介家妓,竟能勝過大隋朝軍中第一高手!
至此,他不由暗中生敬,敬佩起這個平日自以爲一直與自己各項能耐都在伯仲之間的李密的定力!自嘆不如。
佩服歸佩服,話不能不說。
劉文靜開口了。
他說:“會不會是楚公棄子了?”
他用的是弈語。
李密搖頭:“不會。這是楚公一支奇兵,他不會不管。”
李密轉過身來,向目光有所徵詢的劉文靜細加解釋:
“如果以對弈喻。前數年,楚國公息影林泉,表面看優哉悠哉,吟詩賞畫,品茗養心,享盡清閒之福,其實暗地在布子,搶佔邊角實地。玄感這人,更是極有吸引力,爲人大度,詩酒風流,京都能影響大局的貴族,其第二代,半入玄感掌握之中,如隋初‘四貴’之一、司空**的公子楊恭達,大將韓擒虎之子韓世萼,‘朝中七貴’中的虞世基之子虞柔、大將來護兒之子來淵等,俱以與玄感遊爲歡。但爭取這些人,也只是佈局中的邊地要點。中樞之爭,楚公佈的子,便是這紅拂。只有這顆子,能與‘天元’進行博弈,甚至困住、吃掉‘天元’,形成中空,虛位以待……”
“如此說來,紅拂在楚公這盤棋內,重要之極羅!”劉文靜道。
“不惟重要,而且還要看楚公父子博弈的功力。這步棋,還是一步險棋。弄得不好,楚公父子,就輸在這步棋上!”李密道。
“哦?”劉文靜聞言,不由耳朵一動,耳朵豎起,猶如聞警的獵犬。
李密開口欲言,劉文靜正要等李密說出關鍵秘密,卻見李密欲言又止,飛了劉文靜一眼,仰天打個哈哈,笑道:“這事,一言難盡。待事後再與兄細敘!這當兒,應該有司徒府消息傳來了!”
李密話音才落,劉文靜果然聽到遠處有快馬急馳之聲。不一會兒,馬到樓下,一人登登登上樓而來。
李密向劉文靜粲然一笑,黑臉上頓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
只聽登樓之人人還未到,聲音先傳了上來:“‘飛鷹’仇七有司徒府急報。”
“講。”
“柱國將軍楊玄感猶未出司徒府府門。但司徒府有兩騎分從前後坊司徒府門出府,分向兩個方向馳去。”
“哪兩騎是何人?所去方位?”
“一爲楚國公之子、鷹揚郎將楊萬頃,一爲柱國將軍楊玄感軍中副手、武賁郎將王仲伯。楊萬頃往宮城方向,王仲伯則馳往朱雀大街。”
“上宮城,是調宮中宿衛軍隊。這是最近可調的兵馬。”李密沉吟道,“但王仲伯去朱雀大街,意欲何爲呢?”
劉文靜眼睛一亮,道:“難道城中,另有楊玄感的一支奇兵埋伏?用來處理不便司徒府出面的事件,就像兄之有‘十三鷹’?”
一言驚醒夢中人。李密聞言輕輕“啊”了一聲,眼睛變得炯炯有神起來。
劉文靜笑望李密:“兄知道答案了?”
李密咬着牙,似怕燙地輕輕呼出三個字:
“獨孤城!”
“獨孤城?”劉文靜不解地重複道。
“那是我只聽玄感說過,但從沒見過的一個江湖殺手組合。如弟所料不差,那該是玄感手中的一支奇兵,一支用來對付敵對方江湖勢力與朝野異己高手的奇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