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盞盞香茗的茗煙,由各人案前的玉甌中冉冉飄起。
司徒府上,司徒、太師、楚國公楊素、柱國將軍楊玄感父子陪着奇章公、吏部尚書牛弘坐在上首,會見李靖。
李密、劉文靜與楊素另幾位兒子楊玄縱、楊萬頃等及殷胄、王仲伯等司徒府文吏武將名流,都在場與會。
楊素穿一品官服,躊躕滿志,高踞胡牀,身後宮女,珠光寶氣,服裝豔麗,緋紫黃綠,五色鬥彩,或執拂,或執扇,或捧琴棋,或捧硯筆,鬢影衣香,朱翠紛呈。
四周爲坐部樂妓,奏着江南絲竹,繁弦密管,細奏輕吹,別有一番旖旎風光。
每人案上,各排着餖飣。所謂餖飣,是用來侑茗的名色糕點餅餌的茶食堆盤。劉文靜細察眼前自己的餖飣,識得的餅有當餅、疏餅、君子餅、弟餬餅、千里碎香餅、雲頭對爐餅、金銀夾花平截雙攔方破餅、甜雪八方寒食餅等。還有其他不知其名奇巧精美餅餌,形狀多樣,紅絲綠絲與玉白牙黃各色俱全,香氣襲人。宰相府第,富麗排場,自非一般可比。
(若干年後,劉文靜成爲大唐開國文臣,因覺功大位低,不得宰相之職,享受今天楊司徒這等豪華場面的生活,而生怨言,竟被唐高祖斬了首級!想劉文靜怨言之時,鼻中飄着的,便是今天這般混着豬油、羊肉香與蔥香、丁香等諸般香氣的餅香吧?)
這時,只聽楊素開言道:“聽說,藥師有治國奇策要獻朝廷,並有重要軍情相報,事關天下大局。不妨講來一聽。”
李靖立起,整容道:“靖雖不才。然當今天下,君臣竟相奢豪,鋪張富麗,而政事苛雜,已積民怨,各方英雄處身草莽,紛紛思動。亂階已肇,國將不靖。公爲帝室重臣,須以收羅豪傑爲心,不宜踞見賓客,輕慢天下英雄。士民獻策,即或白衣,亦有肉食者不到之計思,或將有助於當國者治事,豈可怠忽如此?”
楊素聞言,頓從牀上霍然躍起,長揖謝罪:“多謝藥師罪我!此誠老夫之失矣!”
楊素當即下令捧牀美人將牀撤下,與衆人並起並坐,溫言道:“久聞藥師賢名,願聞高見。”
李靖說:“下官蒙上不棄,授職馬邑郡丞,以防內外亂患。外以備突厥寇邊,內以防逆賊謀叛……”
楊素點頭,道:“老夫知道,你在馬邑,作事很認真,也很有效,非常有治績,使馬邑一郡,井井有條,平安晏然。”
牛弘問:“馬邑郡守,還是王仁恭麼?藥師覺得此人如何?”
李靖道:“王太守,治軍之才更勝治政。若國家有事,拜爲將軍,當能爲國建功立業。”
殷胄是文人,不解軍政之事,低聲向王仲伯請教:“王太守不是你伯父嗎?這馬邑在什麼地方?李藥師身爲郡丞,這郡丞,又都管些什麼事?”
王仲伯道:“馬邑在太原之旁,北當突厥,有邊關防守。據說這馬邑,有這樣一個來歷:建邊關城牆,建一次,沒幾天,倒掉了。重建,過了幾天,又倒掉了。太守便率軍民求神保佑。說,若是天要滅我中國軍民,第三次建城牆,再倒。若天不欲滅中國,請賜告建牆的地址吧。求神的當天夜裡,出現了一匹神馬,在要建邊關的地方跑了幾圈,留下的馬蹄印,又平又直,來回都在一條線上。人們便順着馬蹄印建城,城牆便再沒倒塌。從此建城邑,居軍民。百姓感恩,遂把這地叫做馬邑。至於郡丞,是協助郡守防衛治安的軍事長官。下官曾閱家伯給家父書信,信內言藥師是好助手,助他把軍政諸事,處理得順順當當。”
這時卻聽牛弘道:“我曾聽聞,說藥師是知兵之人。本官一直爲文臣,與書簿打交道,鑽在故紙堆裡與文字打交道,於這兵道,知之甚少。藥師能爲老朽一道其理麼?”
李靖身著白衣,卓然而立,侃侃而言道:
“詩云:‘允文允武’。書稱‘乃武乃文’。夫子曰:君子有文事,必有武備。《傳》則說,‘天生五才,民並用之,廢一不可,誰能去兵?’縱觀歷史,三皇五帝,夏商周春秋戰國,乃至秦統六國,漢滅祖龍,七雄三國,軍事之大,足可興亡繼絕。文王討崇,武王伐紂,漢高有京索之戰,光武興昆陽之師,魏動官渡之軍,晉舉平吳之役。此皆史之名戰。故《呂覽》言:聖王有仁義之兵,而無偃兵。《淮南子》說,‘以廢不義而授有德者也。’因此可知,取定霸,沒有什麼能不由兵道的。即以當朝論,以在座言,楚公南征北戰,伐陳平亂,遂有不世功勳,國家統一,萬民安生,仰仗多多矣!”
楊素見李靖讚美功績,笑道:“老夫之事,不足入論矣!”
李靖望了一下面有喜色的楊素,續道:“然夫兵者,兇器也,戰者,危事也。兵戰之場,立屍之所,帝王不得已而用之矣。既用兵,五兵之理,不可不察。”
楊玄縱道:“哪五兵之理?”
李靖說:“救亂誅暴,謂之‘義兵’;兵義者王。敵加於己,不得已而用之,謂之‘應兵’;兵應者勝。爭恨小故,不勝憤怒者,謂之‘忿兵’;兵忿者敗。利人土地寶貨者,謂之‘貪兵’;兵貪者破。恃國之大,矜人之衆,欲見威於敵,謂之‘驕兵’,兵驕者滅。上述五端,又有許多變化,各有應對之道。”
“具體如何應對?”牛弘說,“若如老朽這般,不善爭鬥之輩,也有取勝之道麼?”
李靖說:“夫禁暴救亂的義兵,可以禮服。禮者,理也。當政者順應道理,講究禮德,消除暴亂之本,便可平服義兵。恃衆以伐,叫‘強兵’。遇見‘強兵’,以用謙虛之道來平服它,甘願伏低做小,不與之爭。這是道家所謂的‘夫唯不爭,故天下無與之爭’之理。因怒興師,叫做‘剛兵’,遇上‘剛兵’,可以用言詞來說服他。至於那些棄禮貪利者,叫‘暴兵’,可以用假裝給他好多好處的方法,以詐道來收拾他,讓他最後認輸,變得老實。而若國危人疲,舉事動兵者,叫‘逆兵’,可用權衡之道權宜之計來加以調整,瓦解敵軍,從而消滅他們。因此,聖人用兵,非好樂之,將以誅暴討亂。夫以義而誅不義,若決江河而溉螢火,臨深淵而推墜之,其克,必然也。所以用兵之道,必優遊恬泊者也,何必重傷人物?因此,古人說得好,遠人不服,則修文德以來之。不以德來,然後命將出師矣。這叫理直氣壯,師出如虎。若理不直氣不壯,其兵必老必疲必散,縱橫行一時,亦不能持久矣。”
楊素微笑:“這是關於戰爭的大道理。當年趙括善紙上談兵,一旦領兵出戰,其母都知道用所非人,必遭敗績,將兵敗軍滅無日。若老夫給你一支大軍出征,你具體將會如何領兵作戰?”
李靖說:“若真帥軍作戰,爲將者治軍之道,首明練士、結營之道,其次再談得上佈陣對敵,決蕩進退之策。”
楊玄縱說:“在下以父蔭得授將軍之職,然於治軍之道,頗多不明。何爲練士,如何結營,藥師兄能有以教我麼?”
李靖說:“相門出相,將門出將。將軍克紹箕裘,家學淵博,楚公領兵打仗,奇計百出。將軍若要學領兵之道,何必再問外人?”
楊素悠悠道:“古哲有言。聖人易子而教,以其有自蔽之弊,偏愛之私。藥師爲子通外甥,令舅一代名將,也自有許多治軍心得與你交流。你又頗知軍務,胸富兵機。便老夫也願一聆高論,以匡不逮。此誠所謂‘生有涯矣,而知無涯’。‘朝聞道,夕死可矣!’”他注視李靖,手一擺道,“你也大可坐而論道,不必如此拘禮!”
李靖見楊素也如此說,謝過坐下,危坐正襟,運目四方,向衆人微微一笑道:“如此,在下就弄斧班門了。”
“請講。”
李靖道:“所謂練士,是指對手下將士的選拔任用。夫王者帥師,必簡煉英雄,知士高下,因能授職,各取其長,爲其股肱羽翼,以贊神威,以成軍勢。神威具,軍勢成,則萬事畢矣。”
“若國公授靖大軍,靖將如下選任軍中將士:腹心一人,此主淵泉應卒,揆天消變,總撮計謀,保國全命者也。”
王仲伯在末座問:“在下武人,粗通文詞,公子文辭深奧,能說得直白些麼?”
李靖說:“這腹心一人,並不是說這個人是自己的心腹,在軍中,將士一心,等同一體,兄弟即手足,無親疏之別,上下之謂,俗話中的‘心腹’在軍中不可用。這裡的‘腹心’,是指這個人要有統帥一樣的心機與胸羅萬象腹富謀略,是代統帥者時刻思考計算的心與胸腹。這類人,即俗稱的軍師:軍中謀略老師。他的職能是主管應變謀略,要像深淵一樣心機深沉,又要如泉水一樣流動善變以應付各種突然情況。他掌理觀察天象,防禦消解災變,具體落實統帥計謀的實施,上保護國家軍隊的前途不遭敗亡之危,下保全民衆、士兵生命不受戳殺之禍。”
“腹心之下,復有謀士五人。這五人,主國安危,豫慮未然,諭才能,明賞罰,授官位,決嫌疑,定可否者也。謀士而外,復有天文三人,地形三人,兵法九人,通糧四人,奮威四人,鼓旗三人,股肱四人,通材三人,權士三人,及羽翼、遊士、偉士、法算、方士,各設若干。他們的職責如下:天文三人,主占星歷,候風氣,理時日,考符驗……”
聽李靖如此說,楊萬頃皺眉道:“公子乃一代名將韓擒虎外甥,領兵打仗,卻信牛鼻子道人算命看相這一套?”
聽楊萬頃如此說,楊素向兒子掃了一眼,微微搖頭,爲兒子的不學無術,出乖露醜而在心中暗暗嘆息。
楊玄感見狀,插言道:“天下大局,刀兵兇危,望氣可知。此事在下也曾略有所聞:如天有白雲如匹布經醜、未者,天下多兵,赤者尤甚。或有云如匹布竟天,或有云如胡人行列陣,皆天下多兵。或於子日四望無雲,獨見赤雲如旌旗,天下兵起。若遍四方者,天下盡兵。或四望無雲,獨見黑雲極天,亦天下兵起,三日內有雨,災解。有白雲如仙人衣千萬連結、部隊相逐、罷而復興,當有千里兵……”
李靖笑道:“將軍所言,乃司天監望氣以察天下安危戰亂之法。軍中之法,又有所不同。”
楊玄感說:“願聞其詳。”
李靖道:
“領兵之將,不可不知天時。《孫子》曰:天時者,陰陽、寒暑時節制也。《司馬法》說‘冬夏不興師,所以兼愛吾人。’《太公兵法》說,‘軍中設天文三人,主佔風氣,知天心去就。’故《經》說:能知三生,臨刃勿驚,從孤擊虛,一女可當五丈夫。這些都說的天時對戰事兵道的重要。具體而言,行軍必背太陰,向太陽,察五緯之光芒,觀二曜之薄蝕。定要以太白爲主,辰星爲候。太白合宿,有必鬥之期,格出明,不戰之勢。避以日耗,背以月刑;以王擊困,以生擊死。這種用天之道,順天行誅之法,要掌握它,非一日之功。”
李靖說到興起,不由再次站起,朗聲講解軍中天時之學:
“在下略舉一二,以示其繁複:若細雨沐軍,臨戰必有捷;迴風相觸,道還而無功。雲類羣羊,必走之道;氣如驚鹿,必敗之勢。黑雲出壘,赤氣臨軍,六窮起風,三刑起霧。此皆見師之出而不見其入之象。若煙非煙,此慶雲也;若星非星,此歸邪也;若霧非霧,此泣軍也,若雷非雷,此天鼓也。慶雲開,有德;歸邪,有降人;泣軍,多殺將;天鼓,多敗軍。……故古者初立將,始出門,首建牙之時,必察風雲之氣……”
……這一場楊素接見李靖之會,竟成了衆人出題考驗李靖才學之會。衆人出題,由“練士”說到“結營”,又由教戰、道德、禁令諸項說到地形、水火、陣戰、將體、料敵,再由勢略、格形、蛇勢說到先勝、圍師、變通……李靖是水來土掩、兵來將擋,將一衆題目一一化解,詳述他所領會的領兵之道,爲將之法,直說得衆人連連點頭,佩服不已,便連打了大半輩子仗的楊素,也聽得出神,暗地稱奇。
這一場會面交談,不知不覺中,竟由上午卯初說到下午申酉相交,言者聽者,都聽得如癡如醉,不覺忘記了中午進食。待李靖將爲將領軍之學擇其大略說完,卻聽一個人腹中飢腸鳴響,如鼓如雷,坐在末座的楊萬頃不由拍着肚子叫道:“啊呀,我這五臟廟裡鐘鼓俱鳴,五臟神吵嚷嚷着,要祭五臟廟呢!”
經他這一喊,在座諸人,都覺腹中飢腸轆轆,已餓多時了!
楊素與牛弘相望大笑:“不意事隔數十年,又重現當年咱倆辯論學問通宵達旦,廢寢忘食情形了!”
牛弘捋着長髯,笑對李靖道:“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藥師之才,乃當代孫吳也。”
楊素大笑,拍着所坐道:“數十年後,吾此位,必屬藥師也。”
楊素站起,吩咐:“排大宴,老夫今日要宴請藥師與諸位,作徹夜談也!”
李靖道:“承楚公美意。在下還有重要軍情未加稟報呢!”
楊素豪笑:“今日難得如此興會。咱們只談兵學之道,韜略權謀之學。重要軍情,明日到大司空府,會齊大興城中軍政大員,同加商議!老夫不信,除非突厥大軍入侵,還有什麼大事緊要,非要立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