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厲害!厲害!能以區區數人,縱橫宮城京師內外,如入無人之境,如此雄才大略,方算天下第一高手!”
次日,李密聞報,不由大爲嗟嘆。
靈歧道:“楊素父子已分率人馬追捕紅拂女、李靖而去。宇文大將軍也出動宿衛中精銳‘萬騎’向城南黃渠、終南山方向追擊。”
“一南一北,一陸一水。一路出玄武門越龍首山而北行,一路由芙蓉池借水道由黃渠出城,棄舟上岸,乘馬向終南山方向遠揚。但這只是表面文章,內裡真相如何?費人猜疑。即以南行脫身的蒙面刺客來說,也許是還由水道入城,殺個回馬槍也未可知。因此,這策略可謂高明之極。”
靈歧道:“但要追捕三四個人,派大軍銜尾而追,終究不便。楚國公父子勢必要動用司徒府的江湖勢力。楚國公一旦動用他的江湖勢力,紅拂與李靖能否逃脫,鬥智鬥勇之外,還要看時運、命數了。”
“紅拂與李靖出玄武門,北行到草灘,棄馬渡灞河東行,行蹤由此丟失。”
司徒府。楊玄縱報告着追趕紅拂的結果。
“渡灞河,他們可以有多種選擇,一是上山避於驪山上紅拂的師父驪山老母處,二是經臨潼東行。三是北上渡渭河,到李靖老家三原。四是順渭河走水路經任留、相橋長趨風陵渡,渡河入晉境。”王仲伯分析道。
“驪山有驪山老母庇護,但依紅拂個性,必不受庇於師父,且驪山太近,不合他們大展宏圖心性,應是遠走高飛,以避我們在京師的雄厚勢力,到便於他們施展才藝的地方去。三原李靖老家,李靖自然會想到我們會抄他老家追捕,自投羅網之事,非李靖所爲。”楊玄感道。
“李靖智略一流,本性卻是忠謹之人,既然皇帝不接受他對李淵的告發,老夫算定他此行必返太原,向李世民踐約效命。”楊玄感說到這裡,一笑,“李淵器量,未必寬宏,對李靖這種告密之人,能否容他,難說得很。若李淵真要反,他手下武將文臣,各自有青雲展翅之雄圖,對才略高明的李靖,必生顧忌。若手下攛綴,李淵一旦謀反,說不定還要以李靖祭旗呢。縱或不殺,一時也不會大用他。”
“不過李世民就難說了。”楊素說,“據‘獨孤城’所搜情報,李淵令世子建成、次子世民各交結豪傑,以爲將來僚佐。但凡有一技之長,一藝之能,不拘文武,都在交結之列。李靖大才,李世民不是不知。自是會力保,力爭李靖爲其所用。如此,終成我們將來大患。因此,此人必須在他回到太原之前,得到重用前,予以除掉。”
楊素說至此,聲音沉鬱:“李淵此人,雖然智略武功不過中上之材,但城府深沉,心志堅韌,爲人謹慎,謀定後動,決不妄動。這一切誠如其名,如龍潛淵,志不可測。本來,他若是龍,也只是井淵之龍,一方守成之主,無甚大作爲,但他兩個兒子便不同了,世子建成個性仁寬,胸懷遠大,精通政事文學,頗有治國才具,實爲治國之君不二人選。而那次子世民,則虎視龍步,雄猛神武,天生的統兵打仗坯子,是一頭出林的猛虎。龍虎相濟,李淵有此二子,大局已成其半。若再加上李靖這頭軍謀老虎,兵道獸王,天下羣雄,將被吞滅無日矣!老夫眼看此子將如虎入山,龍返大海,夜不成眠,食不知味,如坐鍼氈。”
楊素惶急之狀,溢於言表,衆人望向楊素,果然見他憂慮忡忡,臉色憔悴。
“那依大人謀略,該當如何?”楊玄感問。
楊素說:“知會許國公宇文述,此時此刻,該是兩家齊心協力,全力追捕翦除李靖紅拂及其那蒙面刺客黨羽。嘿嘿,老夫疑心,那蒙面刺客,是太原派出的,也未可知。”
楊素此言一出,楊玄感臉色一變:“若那蒙面刺客是李淵的人,那唐公的勢力已擴大到京師了!”
楊素冷笑:“我還以爲你智略早已及此,原來你還在夢中!俠王李神通、大俠柴紹已在關中經營有年。你以爲他們會留下京師這塊空白?譬若弈道,中樞天元,紫微三垣,誰敢不着意於此?”
楊玄感問:“追捕的具體方略?”
楊素說:“凡通往太原的所有通道,黃河上至河曲,下至垣曲所有能過河的渡口,都須加意搜查。我再找出九個重要關渡,重兵佈防。你的‘獨孤城’與積善的‘風雲盟’也該動了。”
楊玄感一震,道:“連積善也要動?”
弟弟“寶樹王”楊積善掌楊府財寶,專門結交江湖人物,創建“風雲盟”,與天下有勢力的九大幫會結盟,勢力遍佈天下一百九十郡中的十之六七,爲弘農楊家將來起事的根本。若非非常時期,決不可動,以免引起皇帝注目,引禍上身。
楊素道:“制猛虎必張矢設阱於獵圍,若制蛟龍,則必布羅網於江湖了。積善不動,我們何從知悉區區兩三個人在茫茫人海、海闊天空的京洛十九郡間的下落?若無積善的‘風雲盟’我們縱有精兵猛將,一流殺手,重拳在握,也是拳擊跳蝨,處處落空。”
楊玄感至此,完全心領意會:“‘風雲盟’廣集消息,提供兩人逃跑路線與下落,‘獨孤城’則鷹擊千里……”
“再加上官兵雄關要津各城各府把守查搜。如此,他們便插翅也難逃我們的耳目,必被我們發現,狙殺。”楊素下結論道。
於是,十九匹快馬,分攜楊積善“風雲閣”中“風雲寶樹”上摘下的十九片金葉子與紅拂、李靖畫像,馳往京兆、上洛、馮翊、弘化、北地、河東、絳郡、臨汾、文城、龍泉、離石、雕陰、河南、長平等十九郡的“風雲盟”分壇,向壇主傳令。這十九郡中的江湖勢力,全被調動起來了。
天羅地網撒開,只待紅拂、李靖入觳。
兩宜。
兩宜是一處地名,位於朝邑之北,露井之南,西依洛惠古渠,東濱黃河,與臨晉相望。
兩宜在隋時有一個叫烏有墟的集鎮,後被毀於唐時安史之亂突厥騎兵縱火引發的火災。
烏有墟爲東西長南北短的一條十字街,墟南有一個十幾丈高方圓五六十丈的土崗子,長滿野草雜樹,據說原爲北齊韓城王所相中的一塊陵地,以三千民夫一年時間運來十萬筐粘性好的黃泥土,要燒磚建王陵的,後因韓城王被黜而廢止。
土崗子向陽的一面,雜樹下,齊人高的野草間,兩個樹墩上,面對面危襟正坐,坐着兩個人。
兩個人,各負一劍,一高一矮,高者身旁,還插了一支鐵槍。
這兩人正是紅拂與李靖。
但紅拂已易釵而弁,女扮男裝,一頭長髮已盤起塞在卻非冠裡,穿一身青衣,正是一副亭長、門僕一類人物的打扮。她將眉有意描粗,臉上塗上一層油膜,變成臉皮蠟黃。戴上髯口蓄起一部五柳長髯,將胸束得平平的,加上她原本就英氣勃發,身上不乏清健之氣。這一來,乍一看,只以爲是一個執役的青年亭長,哪會想到這臉皮蠟黃的五柳長髯漢子,竟是司徒府內走脫的、刺殺皇帝的美人刺客紅拂?
李靖的臉則被化裝成紫膛的豹頭圓臉,鼻形也改成了獅形,拈了兩撇燕尾須,眼角向上挑起,成了鳳眼。身材粗碩,一身軍頭打扮。這樣一個豹頭獅鼻燕須鳳眼的軍漢,不失威武,但與李靖原來的相貌大不相同了。
紅拂細細看過自己的扮相,將鏡子遞向李靖:“先生不妨看看紅拂的易容手段。”
李靖看着已大爲改變的紅拂,點頭:“看來,你在‘獨孤城’裡還真學到不少絕活兒。若不是我看着你化的妝,當面碰上,我也認不出來。”
李靖隨即將鏡子對着自己的臉,一看之下,不由跳起:“我、我長得這樣怪異麼?眼睛這般向上吊着眼梢,竟有些像關羽,鼻下卻給兩撇燕尾須從兩旁向下撇下,倒像臉上兩支人馬在反向行軍。”
紅拂微笑:“這在易容術裡叫細節強化法,讓人一看你便知你的相貌特徵,忽略其他。這臉型與你原來的臉型大相徑庭,便不會讓人想到你是大名鼎鼎的三原李靖。若想好看,自然是你原來的臉型好看,但先生,這是易容逃亡,可不是爲了比俊氣。”
李靖聞言不由赧然,嘆口氣:“如此,就只好這般湊合了。”
紅拂道:“等會上路,你的姓名是姓衛,大名彍弓,我則姓李,叫李張矢。”
李靖喜道:“這倒好記,我姓李,你姓張,李張矢,叫上去正好是兩人姓氏,一弓一矢,也好記。我叫衛彍弓,彍是拉滿弩弓的意思,若加表字,就是‘躍如’兩字了:引而不發,躍如也。”
紅拂道:“我是聽你說除了讀書騎射外,還會膠弓調絃,纔想到爲你取這個名字的。叫調弓什麼的,哪顯得出你的英雄氣概?這彍弓二字,又文雅,又好聽,聽上去像叫你‘國公’似的,兆頭好。”
李靖大笑:“好,將來我若被封公侯,一定求皇帝封我作衛國公,以不負今日張小姐取名之吉。”
兩人正在說笑間,草莽間忽傳出“丁東”一聲琴響。
紅拂臉色一變,低聲道:“有敵!”
兩人頓立起,背對背而立,作好迎敵準備。
這時卻聽一個好聽的女子聲音嬌笑道:“紅姊,見故人,何必如臨大敵呢?”
笑聲中,一條綠色人影一閃,從草莽裡高高躍起,竟盤腿坐在一株高高的如盤龍入雲的怪鬆之上。
這綠衣女子盤坐松樹上,膝橫着一張琴,隨手撥了兩聲琴音,笑道:“故人遠行,小妹無以爲禮,彈一支琴曲送你們如何?”
那綠衣女子云鬟風鬢,眉俏目美,正是曾在司竹園侍奉過李靖的綠綺。
紅拂聽綠綺發出琴音,淡淡道:“原來你與丁四與宮九作了搭檔。不知爲了我們,城裡一共動用了幾組人手?”
——原來“獨孤城”裡的殺手,各有聯繫信號,這綠綺是以琴音爲號,聯絡同伴。紅拂一聽其音,便知綠綺招呼的是她的搭檔,一是丁四,一是宮九。
看來,是這兩人與綠綺一組,搜索自己與李靖的。
綠綺笑道:“城裡出動人手不多,共出動八十五組,除了看家的二十三組外,能出來的,大都出來了。”
紅拂笑:“還是妹妹你能耐大,八十五組人手中,只有你,竟能找到我們。”
綠綺回以笑容:“這都虧這位李先生李公子身上有我佈下的‘碧絲靈蛛’。”
“碧絲靈蛛”小若芥子,通身凝碧,卻能日夜吐絲。絲細若無形無影,卻能每隔一日產絲長達百里。若布在人身上,正好是用來跟蹤的最好線索。
“碧絲靈蛛”,每隔一個時辰吐絲一次,每次吐絲丈計。蛛絲平時看去無形無綜,但只須綠綺奏琴,在方圓十里之內必會輕聲應答琴絃之音。
紅拂聽綠綺如此說,淡淡道:“原來卻是這蛛兒的功勞,難怪我總有甩不脫跟蹤的感覺。”
綠綺笑:“紅姊,這要怨就怨你自己。若呆在宮中作個宮娥多好?皇帝幸過,食髓知味,放不下了,便封個婕妤、夫人,若是寵愛有加,說不定還當個美人、嬪妃呢。何必弄得大家都跟着奔波受累?”
紅拂冷笑:“你既然對入宮如此感興趣,何必再費心作個爲虎作倀的殺手呢?枉了你這張臉蛋兒,也枉了你這手琴技。”
綠綺臉一沉:“我是好心規勸,姊姊是有意嘲諷了。”
紅拂一哂:“既然你找來了,我們姊妹之情還能得以存在麼?‘獨孤城’的規矩,能容不得下我們間有什麼私情嗎?打無好手,罵無好口。何必惺惺作態?要動手就動手先。”
李靖沉聲道:“她的搭檔還在趕來途中,後續人手與各組間相互聯絡,也得要時間。她自然得要找些話頭來拖延時間了。”
綠綺笑:“還是李公子明白。”
紅拂道:“既然如此,紅拂就不客氣了。”
紅拂向李靖喝道:“走!”說話聲中,率先身形一起,向崗下掠下去。
“往哪走?”綠綺喝道,她在樹上將手一彈,卻見松樹上一枝松枝一震,數顆松球陡地飛起,流星趕月般向紅拂射去。
李靖大笑一聲,後發先至,揮槍向松球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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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球被槍擊中,改了個方向,以更快的速度疾射而出。
眼看松球射入樹林草叢間,忽然一人從松球射入之地騰空而起,怪叫道:“好個李靖!”卻是一個身穿大袍的瘦高老頭,手執一對判官筆。
這瘦高老頭躍到一棵樹上,如同一羽黑鶴。
細看那老頭,顴高帶紅,壽眉斜垂,三角眼,山羊鬍,臉若犁頭,兩隻小耳貼後,輕巧硬薄,一副聰明能幹之相。
李靖正要發問,卻聽稍遠處,紅拂與一個人已動起了手。
紅拂向李靖叫道:“與我動手的叫宮九,被你逼出的那個,便是我與你說過的‘龍耳’丁四。”
“龍耳”丁四,外號:“小耳朵”,因耳朵特別小而得名。兵器:龍鳳判官筆。擅發暗器。輕功一流。有着遠超衆人之上的靈敏聽力。爲人冷酷。
聽到對面之人就是丁四,李靖心中馬上閃過紅拂所說過的關於“獨孤城”殺手丁四的相關資料。
與此同時,關於宮九的資料也被連帶想起:
“象牙”宮九,外號:“一尺牙”。外號因臉上長着挑出脣外的長長獠牙得名。兵器:馬牙刺。擅長跟蹤,狙殺,爲人殘暴,出道後曾先後咬斷過七個被殺對象的脖子!
李靖正思忖間,卻聽綠綺笑盈盈道:“丁公且爲我留客,待我奏一曲琴曲以奉貴賓。”
綠綺雙手一拂,琴音即起,丁東仙冬,倒也好聽。但聽了數聲,頭腦暈乎眼皮漸重,竟漸有昏沉欲眠之感。
李靖知道這定是綠綺的琴音迷魅的道行,見不是頭,大喝一聲,躍在空中,一槍,向綠綺的琴挑起。
丁四見了,怪叫一聲,人如怒鶴,向李靖撲擊,雙筆所點,正是李靖身上要穴。
卻聽綠綺的聲音在響亮的琴聲裡吃吃笑道:“我這一曲《眠龍七咒》才奏上數聲,就受不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