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靖點點頭,望着窗外的草葉婆娑,陷入沉思。
“先生想什麼?”紅拂問。
李靖緩緩回過頭來:“想你。”
“想我?”紅拂沒料到李靖的回答是這樣,不由一怔。
“想你是怎樣一個奇女子?”
“哦?”
“北邙山中連殺數位高手,說明你是一個武技出衆的女殺手。周旋於王公大臣之間,出入皇宮,放着現成的富貴不要,連皇帝也敢刺殺,可謂俠氣沖天。”
“就想這些?”紅拂淡淡道。
若把這些看作一個男子討好女子的舉動來看,如此面諛之詞,這拍馬拍得極不高明。
“我還在想,在你眼裡,皇帝、楚國公楊素與柱國將軍楊玄感父子倆,以及蒲山公李密,起居舍人蔡允恭、大俠沈光都是何許人也?爲何無人能當你的青眼?”
“這宮中高手如雲,你又何得逃出宮內,得以向我報訊,使我避開殺身之禍?”
“你要行刺皇帝,這消息在你入宮前便傳得沸沸揚揚,爲何皇帝還敢召你入宮?”
“入宮行刺皇帝的蒙面刺客是誰?那與蒙面刺客交手的第二個蒙面人又是誰?”
“……”李靖說到這裡,一笑,“總之,你的傳奇經歷,對我來說是充滿了一個個疑問,好奇心在我胸中,如貓爪子搔啊搔的搔得難受。神秘,使我對你思……想……不已。”
“原來說了半天,先生想了解事情過程。”紅拂道。不知怎的,她心中忽有種失落感。
“在下一直在馬邑任官,邊關之地,面對突厥狂虜,敵騎凌侵,唯知軍務。一入京師,告密告到楊素之手,受到冷遇。二次託表兄上告皇帝,兩次均告不果。由此才深知自己對朝廷政治權力的各派勢力縱橫分合,可謂一無所知。”李靖誠懇地望着紅拂,“在下想通過姑娘的身世及經歷的人事,瞭解朝中之事,京師之情。”
“好,我告訴先生。”紅拂道。
“打我記事起,就在‘獨孤城’學文習武,師父並非一人,或教我劍道刀術,或教我拳棒格鬥,或教我騎射,或教我殺人諸法,或教我周旋於人事之道。至於教琴棋書畫之藝、文學經濟之學,甚至經史子集,也無不涉獵,歌舞詩酒,更加深造。”
“連喝酒也要學?”李靖奇道。
“因爲暗殺行刺,因人因地因情形而設,若你行刺一個酒客高手,連入酒店都不知如何入,如何能不被別人所看穿?而一個女殺手能喝酒,能跳舞,有技藝,更能接近被刺對象。”
“哦,原來如此。”李靖道。
“這樣到大前年,教我劍術的師父‘劍無名’在一次單獨教我劍術時,告訴我,我的本姓姓張的來歷。由此我才知道,原來我是一代名將張千秋的女兒,我的身世竟如此悲慘,與楊素有着血海深仇!由此,我在‘劍無名’相助下,踏上覆仇之路……直到將‘劍無名’殺死在劍下……”
“‘劍無名’死後,我才知原來他就是一代名將中的雲武功,與家父是八拜之交。他受聘出任‘獨孤城’的劍術師父,有一個條件就是不公開他的身份,有一個心願,就是教會我劍術,以便在我技成之日,殺死他。他不惜以將軍身份來做無名的劍師,只是爲了能照拂我……”
紅拂將她自北邙山刺殺開始的生活,娓娓而談,毫無保留地告訴給李靖,直談了一個多時辰,當她談完身歷的那一大段往事,吐口氣時,透過窗外看到,天上的雲朵,漸染上了夕照的橘黃與餘暉的酡紅。
“原來……如此……”李靖也吐了一口氣,“楊玄感縱是英傑人物,你們,也無法走到一起……還有皇帝……縱然他文武全才,以才情言,強爺勝祖,又是皇室中長得最英俊的……但你們中間,終究橫亙着仇恨的鴻溝!”
“不知你對楊素父子、皇帝與蒲山公李密、起居舍人蔡大學士、大俠沈光作何鑑語?”
“楊素雖然老奸巨滑,然在普六茹堅與普六茹廣兩代皇帝積威之下,縱有異圖,也一時無此膽略,敢公然與帝室叫板挑戰。終其一身終究無法跨越君臣大義,造反翻天!非不想反,實勢所逼耳,無法反矣!近年隨着皇帝權位日固,楊素更深知扳倒皇帝不易,蓋名位已定,國家無事,不得不令羣雄息問鼎之心。然羣雄爭霸之志猶有未死,若楊素反,正好給羣雄給了一展身手的機會,使自己成爲人矢之的!天長日久,壯志漸灰。愈近晚年,人愈狡猾,也愈猜疑顧忌,膽略將近無矣!所謂尸居餘氣,僅此而已。”
“好,好一個‘尸居餘氣,僅此而已’!”李靖擊節笑贊,“那麼其子楊玄感呢?”
“楊玄感其人,聰睿宏辯,神武仁藹,爲人寬宏,喜歡交結,頗得人望。然其實內心終究還是紈絝弟子心性,性喜刺激,好奇,冒險,其實與好賭好色之徒別無二致,只是換了一種方式,以天下爲標的而作豪賭,以造反謀逆、領兵打仗爲博弈之戲、田獵之歡,好名好士好才學成癖,其好雖異,其樂趣則一矣。奇士豪俠,劍客狂生,蓄之賞之,驅役之,實與犬馬聲色無異。任氣爲俠,意氣行事,作個遊俠大豪還成,若要作個雄武沉潛的開國之君,則力有未逮。”
“他的短處何在?”
“急於求成,識見不足,當機欠斷,不得要領,這三點將是他功敗垂成的致命之傷。”
“原來若以劍喻,楊玄感之劍不過在諸侯劍與庶人劍之間。”李靖道。
紅拂聞言,目光一亮:“諸侯之劍,以知勇士爲鋒,以清廉士爲鍔,以賢良士爲脊,以忠聖士爲鐔,以豪傑士爲夾,……上法圓天,以順三光,下法方地,以順四時,中和民意,以安四鄉。此劍一用,如雷霆之震也,四封之內,無不賓服,而聽從君命者矣。這正是柱國將軍之志。但他酷愛武學,嗜好論武對決於兩陣之間。當他披掛停當,手與槍一旦相接,目射異輝,威風凜凜,在全身的每一個汗毛孔裡,都迸出對戰鬥、鮮血與死亡的狂熱迷戀之愛!如見到前生前世的情人!”
“庶人之劍,蓬頭,突鬢,垂冠,曼胡之纓,短後之衣……相擊於前,上斬頸領,下決肝肺。此庶人之劍,無異於鬥雞,一旦命已絕矣,無所用於國事。”李靖道,“楊玄感如此好勇鬥狠,有運諸侯之劍之志,而所使不過庶人之劍耳。”
紅拂問:“那麼,若你得志,統兵將無數,掌國之大權,又將如何?都說先生精於兵道軍機,先生是否以兵道治國呢?”
李靖說:“我行尉繚子之道。”
紅拂說:“我知道古代有兵家尉繚,但其道如何,未曾深學,願聆先生高論。”
李靖道:“治兵者,若秘於地,若邃於天,生於無。故關之,大不窕,小不恢。明乎禁舍開塞,民流者親之,地不任者任之,夫士廣而任則國富,民衆而治則國治。富治者,民不發軔,車不暴出,而威制天下。故曰:兵勝於朝廷。不暴甲而勝者,主勝也,陳而勝者,將勝也。……”
紅拂望着李靖,心生佩服:“先生真將相之才矣!”
李靖臉頓靦腆起來:“李靖心性魯駑,何敢當姑娘獎飾?”
李靖說畢,話鋒一轉:“那麼蒲山公之才又如何?”
紅拂道:“蒲山公見識高廣,聰明過人,因時制宜,頗富急才。文能治史,武能統軍,亦詩亦劍,一代英物。只是……”
李靖問:“只是什麼?”
紅拂道:“蒲山公喜歡作君子,徇名求譽之心過盛。一旦得志,矜能傲物,易爲敵人所欺,陷於激戰之局而難自拔,務求一決勝負高低,以彰其英明神武。因此,當其未達之時,爲人蔘謀,則旁觀者清,沉着多智,待其執政,則當局者迷,易爲心性所動,志向移降,去就反覆。此公是能敗不能勝之人,敗時負志堅毅,若勝時反易生得失之心,心虛膽怯於冒險勇決,只求萬全。如此裹步不前,勢必功敗垂成。雖可輝煌一時,轟烈天下,但其福澤命祿,不過爾爾。”
“原來如此……”李靖道,“那麼起居舍人蔡大學士呢?”
紅拂道:“蔡學士心思綿密,文學人品風骨襟懷,足爲一代文士之表。一身佛家功力,也自是不弱。這次我在宮中被暴君宵小暗算,不知不覺中內力盡失,難免身當淫辱之殃。多虧蔡學士預先防範,巧妙提示,讓我在危急中想到要吃‘七返膏’,改點‘七里香’,從而得服解藥,恢復內力,終於脫險。”
“‘偷香’,‘竊藥’,‘七里香’‘七返膏’……蔡允恭可謂煞費苦心爲你提示。”李靖道。
“他知道我學過吳語,所以有如此提示。若不解吳語者,哪知‘七’與‘吃’諧音?也虧他學問博洽,安排了這些天衣無縫的故事,以這‘七里香’既作提示,且破迷香,又不引人啓疑,暗藏玄機於無形。”紅拂說到這裡,一嘆,“更難得的是他預先料到暴君會如何對付我,預先備了對付迷香的解藥,又在‘七返膏’中藏了破解內功禁制之藥,令我‘返魂回生’有術。這份綿密心思,這份剋制感情的鎮靜功夫,可謂天下一人。”
“天下至情至性之人,易於流於情懷激烈,難以自制。”李靖道,“克己復禮,量德而行,不逆於勢,不失本心,外圓若水,內方含鋒,蔡允恭以至情至性而剋制如此,可謂近聖也。”
“蔡學士命相應是玉堂金馬,有錦繡前程之人,當爲天下文學名宿,弼佐王業,名聞天下。紅拂身負血海深仇,謀刺帝皇,扳倒權臣,要向楊廣、楊素復仇,擔着天大的干係,不僅一己性命難保,說不定還會引來族誅大禍,縱蔡學士有心鍾情,紅拂也不忍連累於他。蔡學士貌如潘安子都,才若二陸,深情厚仁,正是天下閨閣女兒夢寐以求的東牀乘龍之婿,可惜,紅拂……非其良儔!”
紅拂說至此,一笑,笑中含着一絲澀意。
“那麼大俠沈光呢?”李靖問。
“沈光,忠勇俠義之人,慷慨青雲之士。若能得志,則爲軍中猛將,立功異域。若不得志,則嘯傲江湖,立威草莽。至於軍國大事,文治武韜,非其所宜。”紅拂一笑,“若紅拂不死,得脫此難,若要找一個天涯仗劍的俠侶,他倒是上上之選。”
紅拂說至此,目光一深:“沈光知道我要入宮,便先入宮作了宮中衛士,執戟帝殿。我懷疑,那與蒙面刺客交手的蒙面人,正是他。他雖明攻蒙面刺客,但並沒全力施爲,對蒙面刺客進行截殺,反在皇帝經過時,予蒙面刺客以可乘之機,從而給我們創造了脫身良機!”
李靖點頭:“這就是了。他愛你極深,知你入宮,便先入宮以爲保護。你這樣明目張膽刺殺皇帝,即使得手,也勢難活命。他自不願你如此結局,因而才攔截蒙面刺客不讓他得手。也正因他存心保護你們,他纔會讓蒙面刺客得以捉住皇帝一臂,使宇文述、楊素父子投鼠忌器,令你們得以脫身。”
李靖說至此,沉吟道:“楊素楊玄感父子殺我,怕我爲李世民所用。追殺你,既是要做出樣子,撇清自己與你之間的牽連,以免政敵攻訐他唆使家妓行刺皇帝,大逆不道。又是見機行事,看勢頭不好便除去你殺人滅口消除後患,既怕你被宇文述抓住,反咬他們,又怕你伺機再刺殺他們。”
李靖說到這裡,微笑:“不過,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追殺你的人在前,如我所料不差,緊躡其後的,當是沈光與蒙面刺客和他的部屬了,現在唯一不清楚的,是這蒙面刺客的來路,以及他到底有多少部屬?實力如何?——若實力夠強,‘獨孤城’殺手,將全喪生在此役之中矣!”
李靖說至此,只聽外面沉哼一聲,一人冷冷道:“打得好如意算盤!”
李靖與紅拂相視而笑,莫逆於心。
——卻是“殺手之王”王如寇去而復返了!
王如寇望向李靖:“什麼時候發現我返回的?”
李靖目露笑意,反問:“你說呢?”
王如寇道:“應該在你得知‘獨孤城’殺手規矩之時。”
“哦?”
“因爲你後面所說的話,都是關鍵話頭,引我不得不聽下去,以此來作緩兵之計,以圖恢復功力。”
“身爲‘獨孤城’殺手,對有關楚國公父子的消息、朝廷權力鬥爭的大勢,怎能不加關注?”
“何況,你說沈光的話,是在打擊我的信心。削弱我的鬥志。”
“哦?”李靖揚眉。
“因爲任何人聽到大俠沈光的消息,多多少少要爲自己預留些功力,以免爲躡後而至的沈光所乘。”
“只是,這一招不靈,因爲本人已看出你這是故佈疑陣,虛張聲勢。”“殺手之王”王如寇說到這裡,一笑:“鬥智已鬥過,下面該是鬥勇鬥力,憑手下真功夫分高低,決生死了!”
“殺手之王”王如寇說至此,神情一端,抱拳道:
“王如寇向兩位挑戰!”